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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创造,他奉献,他期待——程不时学长访谈录

2014-08-01 |

如您所知,空天一体时代,大型飞机直接影响民族安危和民生优劣,其核心技术是商业机密更是国家机密。大飞机把上百万零部件集成在有限空间,实现上百吨的机器以接近音速飞行,堪称最尖端最复杂的工程系统。当今世界只有美欧俄能够设计制造。中国是最大进口国,“用一亿件衬衫去换一架大飞机”,花了上万亿人民币。然而您可曾知道,三十多年前,“运十团队”就已经使中国拥有了大飞机自主设计制造能力?

登录http://chengbushi.blog.china.com/index.html,您可以看到《昆仑长江上空的大鹏——‘运十’设计回忆》。作为中国第一架大飞机副总设计师,程不时学长回顾了“运十”史诗般的创造历程。公元1980926日,运十首飞成功,运十团队的欢呼响彻云霄,国际社会反响巨大,就像“两弹一星”引起的波澜。就连大飞机的领先者美国波音公司总裁也说:“你们毕业了。我们只是早毕业几年而已。”英国路透社评价:“在得到这种高度复杂的技术时,再也不能把中国视为一个落后的国家了!”

上下五千年,您可以看到,是一代代英雄们克服难以想象的苦难、创造难以置信的成就,方使中华文明延续至今、造福天下。运十团队就是创造历史的团队,飞机设计师们是英雄中的精英。作为负责总体设计、计算机辅助设计、试飞技术管理的副总设计师,程学长是其中杰出的代表。“我坐上自己参加设计的大鹏,把眼睛尽可能贴紧舷窗,从万米高空,俯瞰祖国壮丽的山河,内心极不平静,即便是幼年的梦幻,也没有如此辉煌。这架飞机是全国航空人共同智慧和辛勤劳动的结晶,张扬着中华民族的创造力,虽背负着长期屈辱的历史,但被奋发的热烈期望所托举,高高飞翔在富饶的祖国山川河流之上。”

程学长200745日发博文时,已经年逾古稀,然而语调铿锵、境界雄劲、慈悲智慧、青春昂扬。后来老人陆续发布了六、七十篇博文,博客点击量达到五十八万。您可以看到,1903年莱特兄弟发明飞机以来,航空科技量变、质变、高速发展,作为新中国第一代飞机设计师,程学长始终在前沿弄潮,成就了一个又一个“中国第一”:第一架喷气式飞机、第一架超音速飞机、第一架量产的飞机、第一架大飞机、第一部适航标准、第一架获适航审定的飞机、第一个在国内推广并使用“飞机设计参数优化法”、第一部计算机辅助飞机设计的讲义、第一部民用飞机总体设计手册、第一篇论及创造性思维的文章、第一篇“悬崖罚函数”论文、第一篇介绍数学新理论“突变论”的论文等等。他还获全国科学大会奖、国家科技进步一等奖等等,而且在文学、音乐等众多艺术领域,都有所创造,出版的科技、文学、科普、译著等书籍达十余种。他还是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南京航空航天大学、西北工业大学兼职教授,中国商用飞机有限公司专家组成员——生命飞翔的高度和广度令人惊叹!

老人一篇博文中提到他生于193046日,我这才猛然领悟:200745日,老人选择七十七周岁生日前夕,“转场”互联网,第一次发表博文,融会贯通了科学精神、人文启蒙、航空历史和工程哲学,慷慨传道、耐心开示、以待来人,直到八十多岁高龄——青春的长度,实在令人向往!真想拜见他啊。

通过热心校友安排,我们终于见到了他本人。老人步履从容、目光灼人,腰不弯背不驼,立如松坐如钟,有种堂堂正正的儒将气概。而无情的岁月,在原本英姿勃勃的面庞刻上了皱纹,白发苍苍让人暗自心疼。落座后,老人慈祥地问道:“我的博客你们都看过了,咱们谈什么呢?”浑厚的声音让人如沐春风,却又感到一股内在的力量。我们笑道:“校友聚会放开谈吧”。老人会心地笑笑,略微沉吟,从容说道:“二次世界大战时,美国有个名将,巴顿将军,他对事业很执着也很有个性,上级下级都对他有个评价:别人都是服从命令来打仗的,他是自己要来打仗的,天生来打仗的!哈哈哈哈——”就像谈起知心好友的趣事,老人孩子一样欢笑起来。“巴顿不仅是个将军,还是一位诗人、一位军事史家”,老人看着我们好奇的表情,话锋一转,另起一个头:“我从小就经历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抗日战争时期一路逃难,亲眼看到日寇飞机对平民的屠杀,那真是一路追着我们炸啊!敌机很猖狂,飞得很低很低,都能看到机身上的膏药和鬼子的飞行帽。逃到武汉的时候,正好赶上武汉大空战,全城军民都在热烈谈论,中国空军第一次重创日寇飞机!逃到桂林时,我在独秀峰边亲眼看到中美空军联合抗击日寇的空战,呜呜呜、嗒嗒嗒、嗒嗒嗒,那声音还在耳旁啊。从那时起,我自己就决定,要为我国设计飞机!”老人豪爽地笑起来,侠义之气溢于言表。随着热烈交谈,老人壮阔的人生画卷徐徐打开。

一、 富于创造性的童年

程学长最早的记忆,就是三岁多时抓起手边的陶土,捏飞机、捏小牛小羊玩儿。小学低年级时,听说煤是木材埋在地下形成的,他便带领弟妹在家门外面挖坑埋木做试验。初中时,将牙膏皮熔化来铸造小飞机模型。这些制作都是就地取材,想方设法来实现自己的设计。“很庆幸没人对我总是跃跃欲试的劲头斥为幼稚,父母的赞扬和鼓励,使得我的小制作从学龄前起一直持续到高中。”

“我母亲是早期女子师范的学生。回想起来,我很惊奇在五四运动前后,中国初步接触世界先进文化的‘启蒙’时期,她怎么会学到那么多好东西。比如她可以向我讲修辞学、心理学、归纳法和演绎法。她还读过不少中外名著,会唱很多著名歌曲。”是啊,那是我国又一个“诸子百家时代”,君子和绅士的碰撞和融合,形成了“新文化”,哺育出荟萃中西的“新民”“新青年”,还出了不少人品学问堪称楷模的大师。程不时小学课本里,就有冰海沉船的故事,泰坦尼克号沉没的生死关头,船长、船员、乐师们,不畏牺牲、担当道义的形象,刻在他心上。拯救苍生的女娲、为人类盗火自己受难的普罗米修斯,还有贝多芬、布鲁诺,这些英雄的故事都引起他内心共鸣。“自幼母亲对我人格的发展期望很高。我心里有什么事也总找母亲谈心。她的分析和期望一直是我前进的动力。”

1945年抗战胜利,他转入长沙明德中学高中,当时有“南明德北南开”之誉。他在广西上高一时喜欢上话剧,回到长沙后担任明德剧艺社社长,扮演过各种年龄的各种角色。1947年考取清华以后,他告别了戏剧舞台转向了音乐,很快成为清华管弦乐队首席小提琴和乐队指挥。七大艺术他几乎都有沁润,戏剧、文学和音乐有很高造诣。“对艺术的爱好,使我对创造无比崇敬和向往。无论是科学理论研究、飞机设计,还是业余艺术活动,我都非常追求发挥创作能力,这成为一种性格特征。”

二、豪情壮志的少年

1931年“九·一八事变”,日寇悍然占领我国东三省,国际社会短视软弱的绥靖政策,纵容鼓励了邪恶的侵略,拉开了人类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血腥序幕,飞机开始大规模用于残酷战争。1937年七七事变,日寇开始全面侵华。毫无制空权的中国,锦绣河山惨遭轰炸、黎民百姓惨遭屠杀。

抗战八年,程不时随家人由山东逃到河南再逃到湖南最后到广西,逃难路上断断续续上了八所学校。对,八年八所学校,五所小学三所中学,时断时续。然而日寇得寸进尺野蛮轰炸,丝毫未能中断家庭教育!就在流亡途中,他父亲程炯先生仍要孩子们做作业、做早操,“把手伸直,不是这样,是这样,伸直!动作要到位!”在兵荒马乱性命尚且难保的环境中,这是何等的英雄气概、何等的坚韧意志啊!后来,程不时在雅礼中学住校念初中时,总是持之以恒出早操。别人马马虎虎,他动作到位、一丝不苟。学期末,雅礼中学第一次独创了“早操奖” 颁给他。

程炯先生是1932年留德归国的工程师,大学时代是同济大学足球队队长,在华人被诬称“东亚病夫”的时代,一直崇尚体育竞技精神和户外运动,还亲自教程不时读《孟子》、《论语》。他荟萃了中德两国知识分子的优秀传统,并很有德国范儿,很讲究方法。“他告诉我们,杯子洗好后,只须涮三遍,说清洗度与涮洗次数的幂次方成正比,如果第一遍残留物还剩下百分之几、那么第三遍就只剩下百万分之几,已经要达到医学卫生标准了。”1937年冬,程炯先生领导河南农工器械制造厂,改装设备、赶制手榴弹、试制出六管高射机枪,支援抗日战争。1938年工厂迁到湖南辰溪,湖南大学、桃源女子师范学校、辰溪发电厂、湘西煤矿的流亡知识分子和进步学生,常在程家聚会,慷慨激昂谈论救国救民之道、探讨人生真谛。程炯先生还支持夫人朱启畴创办丹山小学,使贫苦职工子弟能受教育。

这样的国难家风,养成程不时豪侠的个性。注定只有飞机那昂扬的意境、救国救民的雄壮力量,才能够匹配少年自由奔放的壮志豪情。

程不时成长过程中兴趣广泛,然而只有飞机总是长久吸引他滚烫的目光。早在1934年,他家住汉阳机场附近,那时人类民用航空才诞生不久,中国民航事业开始起步,经常有三引擎旅客机轰隆隆飞过头顶。四岁的幼童不由长久仰望,目送那天使展翅飞翔,渐渐远去,消失在天空。七七事变后,数不清多少次跑警报、躲空袭,恐惧、屈辱、仇恨的目光,盯着那些肆虐祖国天空的日寇狂魔。桂林上空的空战,仰望“飞虎队”那画着鲨鱼牙齿标志的飞机,英勇杀敌、扶危济困、血洒碧空,“心中不再是一种任人宰割的屈辱,而是冲向魔鬼去拼搏的英雄豪情”。他如饥似渴地搜寻、阅读航空书刊,入迷地在练习簿的空白处画飞机图样,还郑重地向小伙伴们“宣布”:我将来要为中国设计飞机!

报考大学时,清华大学简介有张图片,大礼堂前大草坪上停着一架小飞机,又是飞机吸引了他的目光。清华最早建航空工程专业,最早建风洞,就报清华学飞机设计!航空专业20世纪初兴起以来,一直在迅猛发展,是工科中的理科。学飞机设计难度很高,然而在当时自行车都造不了的中国,就业前景堪忧。有长辈说很多人学航空是冲着钱学森“卡门—钱公式”去的,中国人搞理论还行,但造不了飞机,学飞机设计没前途。程不时从小钟爱飞机,长期国难和豪侠家风,又养成他航空救国的使命感,逃难求生的艰难困苦磨练出钢铁般的意志,“为中国设计飞机”不知不觉成为他坚定的理想。“虽千万人吾往矣”,他硬是选择了国立清华大学航空工程系。

离家北上时,他并不知道,积贫积弱的祖国何时能够给他机会设计飞机。更不会想到,刚到清华他的理想就遭遇棒喝。

三、通才荟萃清华园

1947年金秋,程不时提着小提琴盒,兴冲冲来到清华学堂,在航空工程系注册。他惊喜地发现“清华音乐室”还有很多音乐课,于是选修了小提琴和“和声学”课程。

清华大礼堂的迎新会上,梅贻琦校长一一介绍各个学院的著名教授。

当时国家航空业不景气,但是清华航空专业老师则是世界一流的。陆士嘉博士留学德国,是航空学“祖师爷”普朗特教授惟一的中国学生和惟一的女学生,与冯·卡门“同辈”,张维先生一次和钱学森先生开玩笑说你得叫陆士嘉师姑(http://www.chisa.edu.cn/zt/yczt/zyqxs/200911/t20091126_130894.html),她教《理论空气动力学》。张维先生教《材料力学》,强调物理概念;钱伟长先生讲《材料力学》,则强调数学推演。沈元先生是英国博士,据说还是英国皇家航空学会最年轻的会员。屠守锷先生是MIT硕士,曾在美国飞机工厂任航空工程师。真可谓大师清华荟萃,博采天下众长啊。

他的小提琴老师也很棒。维也纳音乐学院来的帕瓦洛夫斯基,以水平最高要求最严著称于北平。第一堂课上,先生对学生说“现在你成为我的学生,就要严格要求。你左手、右手、夹琴,全都不对。既然跟我学,你就得从头来,从拉空弦开始。你说你已经习惯了?改不了?那就不要跟我学!”先生有一套科学方法,更有一贯严谨的作风,真和程炯先生相映成趣。严师出高徒,程学长大一时拉第二小提琴,大二就担任了首席提琴!不久又担任了清华管弦乐队的队长兼指挥,成为当时清华大学的“三大指挥”之一(另外两位是军乐队和合唱队的指挥)。

第一堂体育课上,马约翰先生身着灯笼裤、白衬衫,打着蝴蝶结,笑说:“坚持锻炼才能身体健康。现在天气很凉了,但我只穿了一件衬衫,你们看,这里面是肉。”学生看着先生掀开衬衫露出一小块肚皮,开心大笑。学子们感受到大家庭的温暖。马约翰先生还创新了很多民族体育项目,梅花桩啊蒙古式摔跤啊等等。

高超的学术水平,大家庭的氛围,开放进步的人文风气,优秀的体育、音乐传统,丰富的社团活动,清华园简直就是一个通才的乐园。

然而几天后,程学长的理想却遭遇棒喝。清华园三院一个教室,航空工程系正在开迎新会。系主任面对兴致勃勃的五十来个新生说:“国家航空业不景气,航空系毕业以后工作难找,你们最好转到其它系去。”热血青年们好像当头挨了一棒,人心浮动起来。据说,有学长毕业后在路边修手表养家糊口,好点的工作也就是当技师维修飞机。从第二学期起,就有一些人转系。有个同学转到营建系,发现建筑是技术与艺术的完美结合,而且毕业后好找工作,知道程不时爱绘画艺术,就劝他也转到营建系。程学长觉得不能为了就业改变理想,为祖国设计飞机才是大事,哪怕只留下几个人,也一定要设计飞机!至于将来是否会遇到设计飞机的机会,他没有算计。这就是信仰吧?动荡过后,航空系留下三十多人,后来始终真正设计飞机的只有他一个人。四年后,程学长毕业那年,恰逢其时,新中国开始大力发展航空业,毕业生大有用武之地。世事难料啊!只有坚守才能大成,而坚守总是知易行难。

音乐室的很多同道,也都改行搞音乐了,并专门写信劝他转到中央乐团。他爱好音乐,但设计飞机才是他毕生的事业:“除了课堂、图书馆和设在灰楼的音乐室之外,我最喜欢的地点就是航空馆后面一块场地,存放的几架飞机都显得破烂陈旧,但一点也不妨碍我观察飞机的各部分构造,使我烂熟于心。”

改朝换代时期,到北平城里游行了N次,学生活动多、乐队演出多、会议也多,就是上课少。别的会议都闹哄哄,只有一次大礼堂全场肃静,会议气氛十分肃穆。钱俊瑞,时任北平军管会文管委主任,身穿棉军服戴着棉军帽,独自一人站在大礼堂主席台一动不动,一身正气,端庄儒雅,像个读书人。他拿着小本子,讲新民主主义教育方针,大众的、科学的等等,很有条理,很得人心。清华留下的知识分子大都积极拥护在《共同纲领》下建设新中国。

开国大典之夜,清华航空工程系的师生按照飞机的实际构造,设计制作了一架从未有过的飞机灯,参加北平全城提灯游行。这架纸做的“大飞机”用车推着、用电瓶供电照明,光彩夺目。通过检阅台时,天安门上一阵鼓掌喝彩,观众们高喊:“希望将来你们设计出真的飞机来!”程学长热泪盈眶,设计飞机的激情在心中汹涌。

城头变幻大王旗,最吸引程学长的还是飞机。“当我即将毕业离校时,一天路过西大操场,看到有解放军的飞机飞临清华园上空,我仰着脖子看得忘乎所以。后来我向一位同学讲起,他笑说:当时你兴奋地大叫,俯冲!……拉起!……斛斗!……。我茫然看着他说:我叫了吗?我叫了吗?看来我把这次飞行表演当作天空对我的召唤,内心激动而失态了。”

四、雄鹰乘风贯长空

1951年夏天毕业时,程学长恰逢其时,正好赶上新中国航空工业初创,参加了第一批航空工厂建厂设计,航空工业特有的“落锤”、 “点击锤”等等术语,都是他根据苏联专家的说明而创造的中文名字。他通才式的科学思维、系统思维也在繁重的工作中摔打成熟。“任何看似毫无规律的状态,只要认真地用科学方法加以分析,总可以逐渐摸索出道理。在投入飞机设计事业之后,我多次面临第一次的任务,没有前人的经验可以依循,我经过独立思考,努力从实践中摸索出一条出路来。”

1956年,新中国决定自主设计飞机,在沈阳成立了“第一飞机设计室”,由徐舜寿担任设计室主任。“徐舜寿毕业于清华大学,当年39岁。他是与詹天佑、茅以升一脉相承的爱国学人。他们到国外学得先进技术,就是用来振兴自己的民族。他们在建设自己国家的事业中竭尽所能,万死不辞。”徐舜寿是新中国自主设计飞机的开拓者,他对知识和才能极度尊敬,对真正有价值的东西有很高鉴赏力。

程学长的工作能力使他随徐舜寿调到第一飞机设计室,年仅26岁就担任了“总体设计组”的组长。后来第一飞机设计室出了很多第一流的专家,堪称新中国飞机设计师的黄埔军校。1958年,他们自行设计的新中国第一架喷气式飞机,“歼教1”,短短两年就首飞成功。中国民族航空业跨入了喷气时代。周恩来总理闻讯大喜。叶剑英元帅、空军刘亚楼司令专程赶到沈阳观看试飞。梅兰芳等艺术大师也曾来沈阳慰问演出。

设计“歼教1”时,程学长每天都要与不同专家讨论、协调各种技术问题。“往往刚和一些人谈完襟翼的气动力效率问题,接着又和另一些人谈开了结构应力的传递问题,然后又得接着谈电路的传送问题和液压系统的介质和压力问题。这样大量而集中地处理各种技术问题,对设计飞机的能力是极好的磨练,也是一种高强度的脑力锻炼,大脑皮层始终处于高度兴奋状态,精神也很愉快。”

试飞前,程学长带空军试飞员去工厂看结构实验。“结构试验就是做一架完全真实的结构,在上面拉上几十吨的力,直到把飞机拉碎。试飞员写好了一份决心书,但是他不拿出来。一点点加力增上去的过程是很紧张的。几天以后,拉到百分之八十了,试飞员一看百分之八十已经通过了,飞机肯定没问题,现场马上掏出决心书,表示要接受试飞的任务。美国在设计他们的第一架喷气式飞机时,试飞中共摔过六架飞机,摔死了他们最好的试飞员。而我们没有出现过致命的事故。第一位国产喷气飞机试飞员,于振武,后来成为我国空军司令”。航空实在是勇士的事业啊。

只可惜,歼教1被缺乏民族自信心的“仿制派官员”搁置耽误了,过了二十年才发现国家确实需要这种飞机,重新再开始研制。有些人的民族自卑感好像阴霾不散,始终纠缠着英勇创新的民族航空业。

以后程学长陆续作出了许多飞机型号的总体设计,中国第一架超音速飞机、第一架量产的“初教6”等等。1971年他担任了大飞机“运10”的总体设计组副组长,以后又担任副总设计师,年届80的时候继续担任着研制大飞机的现代化公司——“中国商用飞机有限公司”的专家组成员。

在型号设计的同时,他持续攀登航空科技险峰,至少进行过四项大型创新:建立喷气技术与高速化、探索飞机机型大型化、民用飞机“适航标准”从制定到应用、计算机辅助飞机设计。特别是计算机优化飞机总体参数,这种方法在航空先进国家还只停留在研究部门(如美国NASA),而我们的程序已经装备到飞机设计部门实际应用了,在一系列国际技术较量中,连续取得领先优势,使国外专家对“第三世界”的中国飞机设计师肃然起敬。

“很多读者看了我的自传,都说我是幸运的一代。‘一五’、‘二五’,毕业不久就一架又一架设计飞机,哪有人短时间设计那么多机型啊。‘十二五’我们还在干。中国航空事业从无到有、从弱到强,能参与这个过程,我感到生命很充实。”老人很豪迈很厚道,新中国飞机设计师难以置信的成就背后,那难以想象的人造苦难,很少谈及。

五、“囚徒设计局”变形记

在自传《天高歌长》中,老人用很少的篇幅,简单白描了“臭老九”的一些遭遇。爱国敬业的通才,在一穷二白的条件,苦行僧般拼命工作,做出了很多付出,拼命赶超世界先进水平,做出的业绩举世震惊;随后却被调离设计岗位,下放车间干活、接受再教育、接受大批判。三年困难时期,漫漫冬夜难觅曙光,他饿着肚子忍着严寒,想象着用各种材料、各种方法来设计各种各样飞机或者创作音乐、创作小说来熬过失眠的痛苦,尽生命最大可能保持理想不被冻死、信念不被饿死,一点一点积累创造的能量,期待有一天事业能够复活。后来参与研制“运十”、登上科技险峰,全靠这种信念和积累。

实在不忍复述这段历史。即便前苏联,专制官员好歹知道,知识分子的思想是“反动的资产阶级世界观”,而他们掌握的先进科学技术专业能力还是要用的。所以前苏联创造了前所未有的“囚徒设计局”:图波列夫等科技精英被关在牢里,戴着白手套的卫兵持枪看管着牢房,精英囚徒在严密监视和死亡威胁下,设计出国家急需的飞机、坦克、大炮。后来还在监狱里立了纪念碑,碑文说是社会主义劳动英雄在此设计“图2”轰炸机、为苏联卫国战争立下卓越功勋。赫鲁晓夫出访美国,还知道带着图波列夫和萧斯塔科维奇(前苏联作曲家)作为苏联的科技和文化象征向世界展示。在我国历史上一次次的政治运动中,多少爱国敬业的知识分子,眼睁睁看着世界航空技术飞速发展,而自己国家的航空事业惨遭破坏,生命流逝、前途茫茫,却无可奈何,内心真如《变形记》(卡夫卡获诺贝尔奖的小说)里的主人公一样的感觉,一夜之间发现自己变成了一条虫,其感受的荒诞和心灵的惨痛真是无以复加。

程学长是那种坚定豪迈的人。他自有办法穿过身心痛苦的炼狱,夺回天赋的工作权利。那时候他依然研究航空科技前沿、撰写论文、普及新知。那时候著作权不值钱,著作者反而有生命危险。有工人兄弟说:“没想到这样的时候他竟然还在写论文,这个人真了不起!”

后来军机研制恢复,程学长又继续为中国空军设计飞机。而设计大飞机运十,更是他飞机设计事业新的高峰。

六、运十启示录

20世纪我国研制过的最大飞机“运10

19708月,国家决定在上海研制大型飞机“运十”。大飞机一般是指起飞总重量超过100吨的运输类飞机,也包括150座以上的干线客机。当时只有美苏等少数国家能够设计制造这类飞机。国家一声令下,300多位航空精英,包括战斗机、轰炸机、运输机、水上飞机、直升机、无人机及其他机种的设计师,从中国科学院、航天部门、空军、国防科研院所、各航空大学、各飞机设计部门和飞机工厂,从祖国四面八方奔赴上海,开始艰苦创业。缺少办公室,设计师们就在食堂长条桌上埋头绘图,吃饭时收起图纸,吃完饭摊开图纸继续工作。缺少住房,程学长一家三代六口,挤在十几平方的筒子楼宿舍,摆不下一张桌子,夜深人静家人熟睡时,他爬在木箱上编写程序,那可是世界领先的“计算机辅助飞机设计程序”。

公元1980926日,运十“首飞”成功。接着运十又成功地“试航”不同气候和地势的机场,先后试飞了北京、哈尔滨、广州、乌鲁木齐、昆明、成都,然后从成都试航“世界屋脊”。这条航线曾被称为“空中禁区”、“死亡航线”。运十飞越终年积雪的唐古拉山,飞越金沙江、澜沧江、雅鲁藏布江,稳稳降落在海拔3540米的拉萨贡噶机场。加上执行国务院命令六次救灾任务,运十总共七次进藏。

然而用户出问题了。“运十”计划目标之一就是中国“空军一号”。但“运十”试飞时,有官员就讲:不能让“运十”飞起来,“运十”飞起来我就不好办了,人家说中国飞机已经飞起来,你为什么不用啊,为什么非要用进口的。那时科学难有话语权。没有公开的科学真理之争,没有红头文件,没有人担当。“运十”起步只比“空客”晚两年,“空客”后来与“波音”平分天下,“运十”却被“搁置”。最终“运十”团队散掉了,大飞机研制平台垮掉了。

被搁置的不仅是大飞机,民族自信心和原创精神的创伤至今尚未复原。“一切向钱看”、“山寨制胜”成了时髦。那时社会上还出现“造导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工作一辈子,不如倒爷一阵子、官倒一下子”等等怪事。到底为什么自毁翅膀?人治还是法治?人为挫折还是必经阶段?

程学长不赶时髦。登陆http://www.tudou.com/programs/view/qCyr9CTmsaE/,您会看到2004年中央电视台《大师》栏目为“老人与运十”做的专集。“运十”,这架饱经沧桑的中华民族大飞机,停放在曾经起飞的场地上,伟岸的身躯破旧、孤独却蕴含神威,他是中国人科技创造力的象征。而老人,住在不足五十平方的旧公寓里,以青春的活力、青春的壮志豪情为大飞机事业慷慨布道,用陪伴他半个多世纪的那把小提琴,演奏着《沉思曲》。

后来老人更是超越了悲观、乐观,而进入达观的境界。他不愿浪费时间抚摸伤痕,而是研究着人类航空科技最新进展、关注着中国航空事业的兴衰,享受着音乐、文学的创造乐趣,追求着生命的高度和质量。

说到中国大飞机的命运,老人语调铿锵:“我一直主张要自主研究大飞机,‘运十’已经证明中国人有这个能力。有人提出‘要用发展洗衣机的办法发展大飞机’,把宝押在别人身上,结果走了20年弯路。核心技术你是买不来的。”程学长和同道们几十年来坚守的科学真理和民族大义,最终成了我国大飞机事业的科学依据和决策共识。20062月,大飞机被国家确定为“未来15年力争取得突破的16个重大科技专项”之一。两会代表近年来一直建议人大立法,用法治保障航空工业可持续发展。

如今,新的大型喷气客机“C919”即将试飞,老人深感欣慰并热切期待着:大飞机事业可持续发展,航空精神后继有人。

七、航空精神大合唱

初教6飞翔在异国的天空

老人在博文《放歌异国的天空》中讲了一段无法忘怀的亲身经历。

20017月最后一周,美国EAA(试验飞机协会)正在举办“飞行者大会”。这是酷爱飞行的人们自发举办的年度聚会,他们秉承莱特兄弟“试验飞行”的创造精神,驾着自己设计、自己制作或自己改装的飞机,从四面八方陆陆续续飞入会场。开阔的原野上,星星点点的帐篷和五光十色的飞机,魔术般地构建起一个“航空城”。飞行迷自由自在举办各种聚会,分享最新潮的设计思想和飞机改装。孩子们也过了一个纯粹的“航空暑假”,白天有航空课、航空游戏,晚上还有航空电影看。未来的怀特兄弟就在其中吧。这一年参观者总数约75万人!参展飞机约一万架,其中就有中国制造的“初教6”。

初教6,是程学长1957年作出总体设计的飞机,当时“初教6”成功试飞之后,“仿制派”官员毫无民族自信心,仍然主张仿制性能比较差的“雅克18A”,竟然把“初教6”搁置起来。直至一位有骨气的新领导上任,拍案而起说:“为什么不能用中国自己设计的飞机?!”这才于1961年投入生产,使初教6成为第一次量产的国产飞机,累计销售超过2600架,在美国就有200多架。现在您登录WWW.EAA.ORG搜索CJ6(初教6),还能看到好多故事。“初教6”海燕似的翅膀很有个性,红星LOGO有“八一”两个很酷的汉字,特别是她质量可靠,“非常忠诚”,特别适合编队飞行。“初教”6的粉丝1995年在美国组织了一个“红星飞行者协会”,参加各种飞行表演。2008年的“飞行大会”曾专门举行活动,纪念初教6诞生50周年,并由50架“初教6”震撼编队飞行!

这些铁杆粉丝辗转打听到老人是“初教6”最初的总体设计师,特邀他共同参加航空爱好者的民间盛会。“我27岁在图板上画下第一根线条的初教6,在国内竟没有乘坐过。这次我72岁在美国登机升空,飞行的感觉非常平稳舒适,座舱的视界特别宽阔,使我能自由地观看到天空和地面广大的区域。在飞行大会开始时,红星飞行者协会组织了几十架初教6,编队从曼尼托沃克起飞,飞越宽阔的威斯康星河,直达奥什科什机场。我满头白发被特邀乘坐在领队飞机上,带领机群浩浩荡荡飞入会场。”仿佛可以听到,庞大的机群和数万观众合唱着《欢乐颂》。

中国飞机设计师还是第一次作为嘉宾,应邀到美国参加飞行大会。美国刊物报道时,第一句便套用了凯撒大帝的千古名句:“他来了,他看见了,他征服了。”

这是热爱飞行的勇士们,超越国界、肤色、等级、宗教等等差异,对年逾古稀的飞机设计师的赞美诗!这位老人没权、没势、没钱、没名,但他用青春豪情和非凡创造力,设计了人们喜爱的飞机。真希望这一幕发生在中国。

和老人交谈、拜读他的博文和自传,犹如穿越时空的艺术享受,融会贯通而意境澄明。人的境遇就像命定的一把小提琴,而能够演奏出什么意境,是活着、是生活、还是生命,全靠个人独立选择与自由创造。用每把命定的小提琴,超越种种世俗烦扰,不赶时髦、不慕时尚,一心成就豪迈的创造乐章,是程不时学长的生命境界。

供稿:清华大学上海校友会 作者:王飚、袁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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