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谈九十五周岁的联大老学长,乃人生一大幸事,并收获良多人生启示。
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存在虽仅八年(1938年至1946年),却在国难中创造了中国教育史的奇迹:创造出大量空前绝后的科研成果,培养出邓稼先、杨振宁等一批大师级人才,也走出了八百多位投笔从戎的抗日将士。夏世铎学长,当年就是从西南联大进入黄埔军校参加抗日的。八十年代至今,他从事黄埔同学会工作三十年,并长期担任西南联大上海同学会会长。独特的双重学历,联系了海内外众多的黄埔同学和联大同学,在统一祖国的大业中发挥了难以替代的作用!如今,老人年届九五,在忙什么呢?
夏雨绵绵,居民小区没有电梯,一边爬楼梯一边想:老人怎么上下楼呢?柱拐杖、还是让人搀扶着?来到三楼,夏世铎学长已经站在门口,笑眯眯地等着我们,身板挺直,颇有军人气概。老人热情招呼着,腿脚灵便地把我们让到简朴的客厅,然后麻利地走进厨房,亲手倒开水沏茶。我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问道:“您就一个人住啊?”学长带着老北京味儿说:“对,一人儿住。有个钟点儿工,一天来一个小时,帮我做做家务”。说着,老人在客厅沙发上稳稳地坐下,慈眉善目,面颊红润而细腻光泽,真是鹤发童颜!我们不由赞叹:“您老身体真好,十分罕见。”老寿星谦和地笑说:“徒增马齿啊,哈哈哈哈”。两个小时交谈中,九五学长思维敏捷、幽默达观,人名、数字信手拈来,身体状况之好十分罕见,人生阅历则更是罕见。
一、良好的教育
夏学长祖籍安徽巢县,1920年生在北京一个书香之家。小学时有一次看默片《冤狱》(一个无辜青年蒙冤入狱的悲剧故事),触动很大,使他萌发了学法律、主持公道的早期志向。1935年随父母南迁无锡,就读辅仁中学。辅仁校名取自论语“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那时辅仁中学毕业生可以直升上海圣约翰大学。1937年七七事变后,辗转逃难到武汉,看到两次大空战。武汉空战规模空前、惨烈空前,是中国空军首次痛击日寇飞机,一次打下21架,一次打下13架。青年夏世铎冒险爬到房顶上,看飞机空中格斗,还写了一篇纪念文章。后来又吃尽了苦头转到湘西,就读于国立第八中学。抗战期间国民政府先后设立了22所国立中学,力图在国难中保存“读书的种子”。正因为这样,国立第八中学后来走出了包括共和国总理朱镕基在内的一批知名人士。
1939年,他考入国立西南联大法律系。系主任燕树棠(1891-1984)创立了“崇尚公正、廉明和以法治国”的学风,熏陶着青年学子。那时昆明没有防空力量,日寇肆意野蛮轰炸,一天到晚警报常常响起,师生们经常在郊外的草地上课。铁皮覆盖着的简陋平房,就是图书馆、教室和宿舍。梅贻琦校长的夫人靠卖烤饼补贴家用,闻一多教授靠晚上篆刻印章、换钱养家糊口。无法想象的困苦环境下,联大师生一心教育救国,学风非常好。学子们吃过晚饭马上去图书馆抢位子、排队借书。国难中刚毅坚卓,联大出了许多人才和学术成就,邓稼先等学生后来成了“两弹一星”功臣,杨振宁、李政道后来获诺贝尔物理学奖。联大学生大都倾向民主自由,进步组织很多,西南联大被誉为“民主堡垒”。
二、投笔从戎
夏学长那时血气方刚,武汉空战大捷和昆明挨炸屈辱,使他渴望能够亲手驾驶飞机击落日寇飞机。1940年他放下做律师的梦想,考取了位于巫家坝的空军军官学校,按该学校规定,须先到黄埔军校入伍。
那时黄埔军校辗转迁到成都,而黄埔精神始终不变。黄埔崇尚英雄主义精神,提倡“爱国家、爱百姓、不要钱、不要命”、“升官发财请走别路,贪生怕死不入此门”。课上说陆军很多英雄将领都是炮兵出身,比如拿破仑、蒋介石、陈诚。青年崇拜英雄,于是他改到黄埔十七期炮科学习。1942年毕业后,他坚决要求去抗日前线。黄埔十分爱惜来自这位西南联大的高材生,让他留校做了黄埔军校教员。1944年去陆军大学参谋班继续深造,学习师战术、军战术和统帅学,考试经常名列前茅。结业后,热血青年又一次强烈要求上前线打鬼子,却被上级出于惜才之心而留在战时统帅部(当时战场一线的牺牲率较高)。那时他很不甘心,向后勤部部长求诉,结果部长训话:军人以服从为天职,优秀人才要留部里。他只能服从命令,负责第六、第八两个战区的作战补给业务。有时日本空军来袭,便在后勤部防空洞里办公。那时已经没有前线、后方之分,重庆经常遭到日机轰炸,伤亡惨重,直到日寇投降。
三、一个人的起义
抗日战争终于结束。大家都盼着和平建国,过上太平日子。没想到“内战”紧接着开打,民怨沸腾。夏世铎上尉奉调国防部第五厅。他从内心里赞同“中国人不打中国人”,发表进步言论,结交进步军官,结果被戴上“红帽子”,屡遭训斥,在巨大的矛盾中煎熬着。1945年中国成为联合国发起国并成为五大常任理事国之一,于是中国政府派遣中国驻联合国军事代表参谋团参与管理世界军事事务,需要选拔培训派驻纽约联合国参谋团的团员。他想到参与军事外交、不用去打内战,于是抓住这个机会,以优异成绩考上培训班(国防部国外服务军官储训班)。大学外交系四年课目规定两年读完。
培训班结束,他奉命经台湾去美国,机票都拿到了。有位同为黄埔十七期的同学胡念恭,劝他留在大陆。胡念恭是他炮兵团战友,常看苏联书籍,人品很好,话不多,佩服他的学问人品,向他学英文和书法,因而成为相互信赖的朋友。夏学长面临万难的选择!他回忆到:抗战时百姓拼死支持国军,而内战时根本找不到百姓,好不容易找到了,却把国民党军引到解放军布下的口袋里歼灭。官场、军队腐败横行,相互倾轧,过河拆桥,军心涣散。联合作战会议上,美军一个少校就可以指手画脚,国军将军低头挨训。俱乐部打台球时,听国民党军飞行员说炸弹随便一扔就飞回来了。就连刚刚上任的国防部部长白崇禧,也在留美军官班发牢骚说“让我死马当活马医啊!”夏学长秉承独立精神,反复独立思考,他最终选择了留在大陆。
那时夏学长很精细。他猜到胡念恭是中共地下党,还把炮兵编制表原件借给胡念恭一个礼拜。他们商议在南京起义时,胡念恭说你父母都在上海,万一起义失败就害了老人了。夏学长权衡再三,只好继续“留下”。
后来两次要奉命去台湾,原有人介绍他担任黄埔学长蒋纬国属下的装甲炮兵团的团副(参谋长),他都找借口躲过去。“父母在不远游”,他不想去台湾,更不想打内战。时局巨变之际,个人随波逐流易,急流勇退难,追求独立自由难上加难!煎熬之中,良好的教育发生作用:他选择了“中立的和平道路”。那是两党相争刺刀见红时,最难、最险、最孤独的一条路!他属于黄埔系国军嫡系,到台湾他可以升官发财。但坚守底线,无论如何都绝不能后撤。
1949年初靠黄埔校友介绍,他到京沪杭警备总司令部炮兵指挥部任职。他完全有机会将沪杭警备司令部的三位首脑一次性消灭,但他决心已定,中国人不打中国人。后来他设法请病假脱离部队,结果从家里被抓回去“军法从事”,幸亏一位担任炮兵指挥官的黄埔同学帮助,得以“戴罪立功”。好不容易熬到上海解放前夕,他找到机会脱离部队,冒着生命危险,完成了“一个人的起义”!
老人总结道:任何政府,一旦脱离人民,总是要出事。内战时,国民党军队人员、装备都占绝对优势,但失去了人心,就一切都没用了。
四、弃武从文
黄埔校友胡念恭起义后,一直惦记患难之交,他介绍夏学长参加革命,但学长不愿再穿军装。恰好“北京外国语学校”,要为新中国培训外交官和翻译,来到上海招募大学已毕业的人才。学长用西南联大学生证代替大学文凭报上名,以优异成绩获得录取,回到阔别十多年的北京,准备走职业外交官的道路。
1952年,准外交官们毕业了,形势却发生了巨大变化。因为他的经历不符合政审要求,“旧军官”的经历使他不能进入外事部门,而被分配到“河北省荣军学校”,为抗美援朝伤残战士提供初级文化教育服务。丰富卓越的军事、外交学识,没能派上用场。然而,相比其他有黄埔系国民党军官经历的人遭到“专政”,这种“被边缘化”还是非常幸运的。
两年后,他设法调回上海,成为上海民立女中的语文教师。时任上海民立女中校长的是著名教育家吴若安(1890~1990),她1951年加入中国民主促进会,还担任过民进中央第六、七届副主席和第四、五届上海市政协副主席等重要职务。夏学长后来也调入民进上海市委工作,并担任过吴若安的秘书。有此契机,他开始在更高层面发挥他的平生所学,长期从事统战工作。
五、黄埔精神犹在
夏学长至今仍然能够熟背孙中山先生对黄埔学生的谆谆教导:“要从今天起立一个志愿,一生一世,都不存升官发财的心理,只知道做救国救民的事业”。并且由此总结出65年前国民党兵败如山的原因:脱离人民,丧失民心。作为过来人,夏老对当前的反腐倡廉深有体会。政协委员有调查社情民意的任务,调查下来,90%多的民众对过去这些年来的反腐倡廉工作局面还不够满意。他认为执政党必须一切为民着想,否则就将重蹈亡党亡国的覆辙!
老人对黄埔精神深有体会:“孙中山讲做大事不要做大官,我说大事就是为人民服务。人各有志,和而不同。”1984年6月16日,大陆在北京成立黄埔同学总会,随后并成立几个地域性黄埔同学会,共五万多人,上海就有九百人。老人三十年来一直服务于上海黄埔同学会,致力促进祖国统一,传承发扬黄埔精神。
海峡两岸高级将领很多都是黄埔出来的。“我在黄埔军校当过教官,有人违纪迟到,我奉命打他们手心。天津黄埔同学会会长许功锐是西南联大毕业的,也是我军校十九期的学生,有次见面笑着对我说:你打过我手心儿!我说:是啊,不过是轻轻打呀。他的很多黄埔学生在台湾,上将、中将、海军陆战队参谋长,在台湾见面时说:请老师训话!2007年我去台湾,开始我还有顾虑,其实他们还是很欢迎我的,带着家眷来看我。黄埔情啊,政见不同,人心相通。”
老人说:“日本战败,日本的军校被关闭。黄埔军校今天还在,是世界四大军校之一。”这一点就连侵略者都不得不承认,老人回忆说,1965年在日军战败20周年之际,日军退役中将吉田曾发表文章承认:“中日之战,日军之败是由于统帅部对中国20余万受过黄埔教育之军官的英勇爱国力量,未有足够的估价。”
六、联大精神不能丢
西南联大存在虽仅仅八年,然而其取得的成就也许相当于一些名牌大学八十年的历程。如今六十八年过去了,目前西南联大上海校友会还是个三无单位——无经费、无地点、无工作人员。老人花了不少力气协调,几经交涉方始续办下去。
西南联大校友会一直单独活动,曾挂靠过清华大学上海校友会,现在与清华、南开上海校友会还有较多联系。
“西南联大校友大都九十多岁了,都走不出来了,校友会理事会都难开了。可老校友都说,西南联大精神不能丢,优良传统不能丢,就还想坚持活动,想办法组织第二代、三代来继承。”九十五岁的会长壮心不已。
七、和平宽容人长寿
老人长寿有基因。她母亲毕业于北京女子师范,也许受蒋维乔居士(近代著名教育家、佛学家、养生大家)影响,养生有方,高寿97岁去世。
和睦家庭出寿星。他35岁时结婚。夫人小他十岁,是盛宣怀盛家之人。“她家有家谱,我成了盛家家谱里的女婿,哈哈!过去不敢说,现在可以了。她文革倒没挨整,但受到影响。那时我在上海统战系统的民进市委机关,文革时去奉贤干校劳动,官儿小冲击就小。我的这些照片啊,都是从杭州档案局拿出来的。那会儿老照片家里不敢保留,都交给组织了。”平和地说着半个多世纪的沧桑往事,老人微笑着给我们看老照片。他夫人很美、很大气。他们育有一子,华东理工大学夏守浩副教授,今年也要退休了。
说到保健,合理膳食、适量运动、戒烟限酒、心理平衡,他全都做到了。他一生滴酒不沾,只有一次为了统战工作而破戒。那是台湾黄埔校友来大陆访问,欢迎宴会上胡立教(时任上海市委书记)笑说:“客人都喝你不喝,这不好吧?”于是,他平生唯一一次喝了杯酒。
老人说“名利心不能太重。我同学中将军、外交官多了,人各有志,不是说官儿越大越好。统战工作需要团结一切力量,是统战工作让我改变了心态。我以前也很有脾气,后来变得平和、宽容了。”
尾声
老人刚去过青岛,带了很多小吃让我们品尝。他指着书桌上堆放的书信,笑说:“征稿信很多,会议邀请也很多,来不及回复。市委统战部很照顾我,不用每天上班。最近美国华人协会邀请我和黄埔二代艺术团,九月份去美国,参加黄埔军校成立90周年纪念会。”我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忙问“您今年九月要去美国?”老人笑说:“是啊。从美国回来以后,还要去东华大学给学生们讲讲联大精神、黄埔精神。他们约了好几次了。”
说说笑笑不觉两个钟头过去了。三个晚辈从三个角度请教了好些问题,老人思维敏捷,对答如流,毫无倦色。然而晚辈们知道,九五老人应该休息了,下次再来看望老神仙吧。
老人和我们一一合影,然后把我们送到门口说:“下次再来啊。”
我们忙说:“好嘞,您老回屋休息吧!”
老人站在门口招手微笑说:“好,我看着你们走。”
供稿:清华大学上海校友会 作者:王飚、袁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