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新版的《吴宓与陈寅恪》书封
吴宓与陈寅恪是现代著名学者,近日读了《吴宓与陈寅恪》一书,作者吴学昭乃吴宓之女,她以知情人的身份追忆了这两位老辈学者的交往经历,其交谊令人感动,其命运令人心酸,其人格令人敬佩。
读此书恰似长江游。书开篇记吴、陈之初识于美国哈佛大学,遥想当年,二人还是20出头的小伙子,一肚子中西学问,一肚子文化抱负,竟日相谈,研讨学问,这是何等欢快,正是长江源上的源头活水,淙淙而出,悦耳之极,令人遥想将来两岸的美景,定是风光无限。及二人回国,一起任教于清华,在四大导师的时代,又是何等壮观,恰似巨流奔腾的长江,怒波跳跃,声势浩然,奔出四川。再到抗战爆发,国事日危,辗转飘蓬,避地西南,则好似大江遇到了滟滪堆,冲折回荡,一面是艰难,一面是激越。及至越来越接近书尾,二人老病俱来,加之政治运动不断,而两个老人坚守中国文化的“神州文化系一身”的使命感,又似长江到了南京一线,越平静,越内敛,越深沉。
读到结尾处,在见证了两位老学者近半个世纪的情谊之后,到了生离死别之际,更是悲从心起,一时四顾茫然,恰如长江之入海也,再不见长江为何物,海雾茫茫,一时不知道何处是海,何处是天。
这本书可说的有很多,最感动我的,还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1961年,68岁的吴宓到广州看望72岁的陈寅恪。中山大学设宴招待吴宓,请陈寅恪及其夫人做东,并邀请了吴在中大的几位老友。吴宓在日记中写道:“小彭搀扶盲目之寅恪兄至,如昔之Antigone”。这幅剪影,令人动容。小彭即陈寅恪的二女儿陈小彭。Antigone通译“安提戈涅”,是古希腊传说中那位杀父娶母、自残双目的忒拜国王俄狄浦斯的女儿,在父亲失明自我流放之后,一直陪伴父亲。吴宓的这个联想,传神之处,不在于将小彭比作安提戈涅,而是在他眼中,陈寅恪的形象如同俄狄浦斯,一种高贵而又悲凉之气,跃然纸上。
吴宓是8月30日半夜到广州的,9月4日离开,在广州住了四天。临别时,陈寅恪作诗相赠,有一句说“暮年一晤非容易,应作生离死别看”。语气何其沉痛!事实也是如此,文革中,两位老知识分子各自都受迫害,加之年高体衰,吴宓虽几次想再赴穗看望陈寅恪,但终未成行。
文革一开始,陈寅恪就成了冲击对象。学术助手被赶走,原来照顾他的护士也被赶走。他不但目盲,而且早在1962年跌断了右腿腿骨,不能行走。家也被抄了,“轻便之物均被拿走,室中荡然”。红卫兵要他交代问题,而且要拉他去批斗。因为老人的身体状况,实在不能批斗了,转由原中大历史系主任刘节代表陈寅恪去挨批。批斗会上,革命小将问刘节:有何感想?刘答:“我能代表老师挨批斗,感到很光荣!”(见《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1969年10月7日,陈寅恪去世。陈寅恪去世的消息,吴宓没有及时得知。他自己受到了冲击,却还挂念老友。1971年9月,他还写信给中山大学革委会,打听陈寅恪夫妇的近况。自然,他没有得到回信。其时,陈寅恪夫妇二人已经去世两年了。
吴宓的晚景更加凄惨。文革中,吴宓又蹲牛棚,又去劳改。一次,他被架上高台示众,头晕眼花直打哆嗦,被红卫兵推下台跌断了左腿。1971年病重,双目几乎失明。1977年生活完全不能自理,由其妹妹领回陕西老家照顾。1978年1月17日去世。吴宓晚年受迫害,精神大坏,据说他尝大喊“我是吴宓教授,我要喝水”等语。回忆背诵老友陈寅恪的诗文,成了吴宓晚年的心灵慰藉之一。1973年6月3日的吴宓日记中,有这样一句话:“近晓4:40再醒。适梦陈寅恪兄诵其新诗句‘隆春乍见三枝雁’,莫解其意。”这与杜甫《梦李白》中的“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相类似,情谊不深断难至此。
读这本书,想到那一代学者的命运,总令人唏嘘不已。(杨富波)
转自《科技日报》2014年9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