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不到300页的小书,让人领略到清华园里诗教复兴的峥嵘气象。
这本名为《清华学生诗词选》(下称《诗词选》)的书,由清华大学出版社于2016年底出版,是清华大学“清华学生原创优秀作品”项目之一。
《清华学生诗词选》一书的封面
《诗词选》收录2009年以来清华大学选修“诗词格律与写作”课程的学生诗词作品,凡600余首,出版以来,尚未在大众层面引起广泛注意,但在国内诗词界,却已是赞声一片。
《诗词选》的引人注目之处在于,有241位清华学子的作品入选,其中82%为理工科学生。更重要的是,这些大多出自理工科学子之手的作品,品质颇为不俗。
“有诗味,有深度,有高度。”中国工程院院士、清华大学荷塘诗社名誉社长王玉明先生接受新华每日电讯记者采访时,这样评价《诗词选》中的作品。王玉明同时也是一位享誉国内诗词界的诗人。
原中华诗词学会常务副会长、诗人梁东认为,《诗词选》中的作品,“体裁多样,古风、五绝、七绝、五律、七律、词均能写出严格守律的佳作,词之佳作尤其多。这些作品既透着强烈的青春气息,又不失典雅的韵致,有的尚显稚嫩,可有不少却给人以老辣和成熟的感觉。”他并认同一种说法:这些作品甚至令人“震撼”和“自愧不如”。
在传统文化复苏大潮澎湃有声、高校人文素质教育提倡经年的大背景下,源远流长的中国诗教传统,在人们印象中以理工科见长的清华园中结出累累果实,自然令人刮目相看。
当工科男、工科女遇到诗
海淀区中关村融科资讯中心B座一层的星巴克咖啡店,张洵恺落座后,为脚上的拖鞋略表歉意。不过,这位看似散淡的谷歌公司程序员,很多时候,却严格地遵循着一种无形的戒律——他能记住一百多个词牌的平仄,并因写得一手格律谨严的旧体诗词,被清华的同学们半认真半调侃地以“恺神”相称。
张洵恺今年23岁,2016年,他从清华大学计算机系毕业后来到谷歌公司,成为一个“码农”。人虽离开了学校,他写的一些诗词,仍被清华清莲诗社的同学所乐道。
雨住骄杨轻泣,风停曼柳长垂。
临行何必尽低眉?
怒潮知涨落,皓月有盈亏。
把酒三年兄弟,登楼万里晴晖。
离愁化作壮怀飞。
他年重聚首,一笑解金龟。
这首《临江仙·别同窗》是张洵恺在大一时,为送别高中同学所写。最后一句典出“金龟换酒”,说的是唐朝时贺知章在长安初见李白,深赏其才,邀其共饮,但当日身上却没带酒钱,遂解下佩带的金龟——当时官员的佩饰物换酒,二人一醉方休。整首词音韵响亮、自然,字里行间洋溢的青春友谊十分动人。
《记一二·九合唱》则显示了这位理工科学生强烈的家国意识:
独立喧嚣意不群,但凭此曲哭英魂。
飞鹰走马长流水,火树银花深闭门。
国难百年无后死,天悲数纪有余温。
承平歌舞红妆面,可似京华旧血痕?
这种家国意识,不独为张洵恺所有,而流布于《诗词选》全书中。
化学系2010级的杨晋焱,在清华从本科读到硕士,2012年秋天的大三下半年,他选修了“诗词格律与写作课”,从此走入诗词之门。“这件事情对我很重要,它给我带来的世界极大。”回忆自己与诗词的结缘,杨晋焱说。
杨晋焱的诗词风格清新中带有奇崛。他说自己不喜欢托古,认为竹帘、香烛等已经不是现代社会常见的生活用品,不宜入诗,而喜欢让街道、电脑、楼房等现代社会的物象出现在诗中。在一首描写自己宿舍的诗中,他写道:
客里中宵灯不孤,万泉河畔是吾庐。
香甜弥漫加餐后,键鼠轰鸣入梦初。
少遇假期能卧榻,每逢外快便添书。
窗前月色频来访,没有窗帘请自如。
“我喜欢诗词那种独特的形式美,喜欢它带给人心灵的独特体验。”杨晋焱这样谈论诗词读诗的乐趣。他现在在北大附中任教,繁重的工作之余,读诗写诗仍是精神世界里不可替代的元素。
张洵恺、杨晋焱只是今日清华理工科学生中写作诗词的两个佼佼者,《诗词选》表明,这是一支长长的队伍。
《过成都杜甫草堂五首》之四,表达了对诗圣杜甫身世与遭际的深沉感慨,作者为精密仪器系2007级学生曾悦:
楼台久别好晴明,有疾斯人道不行。
魍魉窥窗听雨脚,江湖泊梦说功名。
蓬门绿草逢归燕,巷口乌衣对废城。
底事微躯憔悴尽,故园消息慰生平。
《悼袁崇焕》是一曲挽歌,对愚昧、自私的庸众表达谴责,对悲剧英雄深致叹惋,作者为正在环境学院读大二的任滋禾:
从来志士易途穷,天下纷纷笑此公。
举世慧哉图自好,唯君痴矣做英雄。
仁心何罪偏加罪,战至全功不是功。
料得先生应脱帻,忠魂依旧保辽东!
《送友入伍》抒发对军旅生涯的向往,作者为精密仪器系2006级学生申昊:
漫道黄龙久解兵,几番烽燧起承平?
扬鞭走马成忠武,击剑吹箫是达生。
今夕朋侪尽樽杓,他年戎伍作干城。
京华人事休萦念,一逐长风向柳营。
《簪菊》托物言志,作者为自动化系2012级学生漆毅:
唤醒玉人攀摘忙,临漪素面试新妆。
胸中云气浮沧海,手底秋心绽狷狂。
疏懒只怀杯底月,清闲最恋晚来霜。
含烟拾翠随山老,不媚东君名利场。
通读过《清华学生诗词》一书书稿的86岁的诗人梁东,在为该书写的序言中,如是概括清华学子作品的特点:“清华学生的诗词,力求面向世界、贴近生活、有思想、不跟风,对国计民生较为关注,对雾霾、贫富差距、钱学森之问、教育制度、低头族等问题有清晰冷静的看法,令人耳目一新;亲情孝道、思乡怀旧、相思别离等传统题材,也都写得别有风致,品位高,诗味浓。”
梁东并认为,尽管清华学生的一些作品中存在刻意模仿古人、“为赋新诗强说愁”的倾向,但总体上,应该为他们鼓掌。
赓续文脉、语脉和德脉
南京龙江小区阳光广场的一座公寓楼,当记者如约敲开王步高先生的家门,步入主人的书房兼卧室,尽管已有精神准备,但仍被眼前这位老人的羸弱所震惊。
2009年春天,甫从东南大学退休的王步高,接受了清华大学的邀请,到清华开设“诗词格律与写作”“大学语文”等四门文化素质课。
王步高
王步高早年在南京大学德语专业学习,“文革”爆发后被迫中断学业,并两次被打为“反革命”。“文革”结束后,他在吉林大学、南京师范大学攻读古典文学专业,并成为词学大师唐圭璋的入室弟子。他的诗词写作课,在东南大学享有盛誉,在高校人文素质教育界亦素有口碑。因教学关系,清华国家大学生文化素质教育基地副主任程钢副教授与王步高相熟,一听说王步高退休的消息,他立即向学校做了推荐。
“清华当时正苦于找不到好的大学语文老师,听说他退休了,我与程钢立即赶到南京。其实也没提供什么特殊的条件,王步高就痛快地答应了。”时任清华国家大学生文化素质教育基地常务副主任的李树勤回忆。
对于清华,王步高显然抱有精神上的皈依之感。清华的讲台,是王国维、陈寅恪、梅贻琦、黄万里等站立、授课过的地方,每每提到这些学问博大精深、思想人格独立的前辈先贤,王步高都用“敬畏”一词表达自己的敬仰、惕励之情。
王步高同时也怀有高度的文化自觉。他说,中国近现代的激进反传统造成了文化的断裂,而继承中国传统文脉、语脉、德脉,正是母语教育的历史使命。
在王步高看来,文脉主要指文言文字与文学。中华文脉主要是靠文言延续的,文言有典雅精美简洁的特点,受过高等教育的中国人都应该不但能读懂文言文,还应该能写。文脉的另一方面是字脉。王步高主张,像清华大学、东南大学这样的重点大学的学生,应当掌握常用的繁体字。
“如果清华学生去台湾做交换生,连‘臺灣’都写不出来,肯定不是什么荣耀的事。”采访中,王步高再提他常用的这一说法。8年中,王步高在清华开的四门课,全用繁体字课件,这在清华是极少见的,而清华也容得下它们。他为这一事感到欣慰。
语脉主要是指掌握入声字,能从音韵的角度欣赏分平上去入格律诗词,甚至让一部分学生能写出格律严整的格律诗词。王步高认为,普通话废除了入声,这导致今人无法体会中国古诗词的音韵美。
病榻上的王步高,说到入声字,目光仿佛变得格外明亮。这是当今诗词界争论不休的一个问题,王步高属于坚定地主张保留入声字的一派。他列举中国十大词名作,指出其中的六首,包括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岳飞的《满江红》、李清照的《声声慢》等,押的都是入声韵。这些慷慨悲壮、名满天下的词作,用入声韵是其成功的关键因素之一。
因此,在东南大学、清华大学的“诗词格律与写作”课上,王步高一开始就要求学生辨别四声,主要是辨别入声。
而所谓德脉,是指儒家经典与诗词中包含的包容、廉洁、知耻、旷达、感恩、节物、民本、爱国等价值观。王步高认为,多了解、背诵一些经典名作,对当代大学生乃至国民、官员,都会产生积极的影响,有助于恢复五四运动以来被历次政治运动所摧残的传统道德。基于这一思想,在教学中,王步高总是突出讲授乌台诗案与苏轼的黄州词,用苏轼在人生低谷时的表现,对学生进行旷达与挫折教育,启迪学生“从黄连里嚼出甜味来”。
桃李满天下,斯人独憔悴
桃李满天下,斯人独憔悴。正是这位老人,以燃烧的节奏,历时8年整,在清华播下了诗教的种子。
强烈的使命感,严谨的学风,基于深厚学养的激情,辅之以自身曲折而丰富的生命体验,使得王步高的课程风靡清华。
“有的学生说,选王步高老师的课,比在北京买车摇号还难。”李树勤说。在他看来,无论从课程的质和量角度衡量,王步高都堪称几十年来清华大学最好的教师之一。
“清华的一线教师一般96个学时就满工作量了,王步高每年都讲288个学时。8年的学期里,他每天吃食堂,全部心事都扑在学生身上。”李树勤同时认为,王步高显然也很享受站在清华的讲堂上,因为清华学生的文化敏感性很强。
王步高本人,也多次公开表达在清华任教的感受。他常用“震撼”与“自愧不如”这样感情色彩浓烈的词汇,形容自己在清华授课的体验。
在多个引发王步高“震撼”反应的例子中,一个著名的故事是:在一堂诗词格律与创作课上,他以周邦彦的《花犯》一词为例,讲到词句两个仄声连用时候,不能任意用两个仄声字,最好用去上声。所举的是词中的“更可惜,雪中高树,香篝熏素被”“但梦想、一枝潇洒,黄昏斜照水”两句。(其中加黑的字均为去上声)下了课,旁听的学生曾悦过来跟他说:“《花犯》是犯调,不是正格的,你应该举正格的例子。”王步高闻言眼睛睁得老大——一个学工科的学生,竟然还知道什么叫“犯调”——两个不同的宫调合成一个词调,这是一个一般中文系老师也不懂的概念。
曾悦的批评,令王步高“眼睛陡然一亮,心悦诚服。”
后生可畏,清华的后生尤可畏。“在这些后生面前,我绝不敢以真理的化身自居,必须谦逊、低调,活到老,学到老。”王步高说。
面对这样的学生,特别适合研究性教学。王步高在每门课的开始便明确提出,期末要交两份作业,一是对课程进行评价,提意见;二是给他编写的教材挑出三处错误。
2016年12月初,王步高被查出身染恶疾。12月12日,清华教务处的微信公众号“学在清华”发出一条题为“紧急通知:三门文化素质核心课停开”的消息。该公众号一般的阅读量为一两千,这条消息的阅读却达到了两万多。许多学生都知道,停开的这三门,都是王步高的课。在公号罕见的大量留言中,弥漫着对“王老爷子”的关切与祝福。
两个月后,在“知乎”上,出现一条“听王步高教授的课,是怎样的一种体验”的问答。回答提问者多是在清华听过王步高课的人。众多充满细节与感情的回答,复合出一个可亲可敬真性情的老师+长者的形象:一口乍听费劲但听惯了很有韵味的扬州腔普通话;讨厌学生在课堂上玩手机,会让玩手机的人站起来;喜欢拖堂,但不令学生反感;多达300页的PPT。
清华园里,王步高仍是一个常被提到的名字。有十几拨学生专门去南京看望归养的他。记者采访的十几名清华学生,包括曾担任过王步高助教的夏虞南、王莹、张洵恺等,说起王步高,都交织着发自内心的亲切、感念与敬意。其中被说到最多的,是每逢佳节,王老师都会邀请学生到家中,一二十人,一起包饺子、玩诗词游戏,其乐融融。
计算机专业毕业、负笈美国的周圣凯,在微信上对记者回忆王步高在清华做题为《诗词与爱情》的讲座时,自己抢到了前排位置时的喜悦之情。他对王步高强调用今人的观念与态度,结合古雅的语言去作诗的主张,记忆尤为深刻。
在南京,缠绵病榻上的王步高,对清华一往情深,念兹在兹。
“有人问我:如果当初知道选择来清华会以一场大病收场,还会来吗?我说:会!我不后悔当初的选择。”采访临近结束时,王步高大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