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接触清华是小时候在父亲微黄的影集里,在父亲盖有蒋南翔、刘仙洲大印的毕业证书上。那是多么迷人的一片乐土啊,西式的礼堂,宽阔的草坪,学生课余不仅能在运动场上龙腾虎跃,又可以在音乐室里莺歌燕舞,多么令人向往!当我真正成了一名清华学子,而且“槛外山光”“历春夏秋冬”一下子就是十载时,清华对我的含义远比儿时丰富起来。那不只是一回回徜徉在荷塘边的静谧,也不只是一次次路过二校门时由衷的自豪,而更多的是清华人、清华师给我留下的谆谆教诲和难忘的回忆。思绪涌来,一位位老师的形象映入心头……
一
我不禁想到刚进清华的日子。1989年的金秋,我告别父母,离开从小长大的家乡,登上火车千里北上去叩响心中神圣的学府——清华园的大门。一出北京站,登上接站的校车,我的心也随着滚动的车轮向着北郊急驶。还没进东门,远远就看见了雄伟的主楼,我的心顿时激动得砰砰地跳了起来。魂萦梦绕的清华园啊,你就在眼前了。车在八食堂前还未停稳,迎接新生的老同学们就热情地冲上来,把车团团围住,那种场面更是让人热血沸腾。可是很快,一个突如其来的意外让我从豪情万丈不由得变为焦急万分——家里带来的上百斤粮票找不着了。正当我在11号楼前的新生报到处一遍又一遍翻着自己的行李包,为没法购买饭票而急得满头大汗时,一位五十岁左右、个头不高、有着孩童般慈祥面容的老师出现了。他了解我的情况后,亲切地告诉我,不要着急,第一个月的饭票先发给你,回去慢慢找,粮票可能放在行李中什么地方了,找到了就来系里补上;如果实在丢了,还可以从以后每月粮食补助中慢慢扣掉。一下子,全部问题就很简单地解决了,我如释重负,感到一股暖流从心里流过……多么好的老师啊。后来从老同学那里打听到,他就是自动化系行政科的蒋新官老师,大家都亲切地称他“蒋老师”。
后来渐渐地与蒋老师熟了,我发现他不仅有着孩童般慈祥的面容,还有一颗孩童般纯真的心灵。学生有什么事情去找他,无论公事私事,上班时间还是休息日,他总想方设法去解决;见了同学总是亲切地打打招呼,拉拉家常;高兴时,蒋老师还会眉飞色舞地讲起清早去圆明园晨练的故事,描绘起暑假里旅游的经历,自豪地谈到在国外留学的女儿,让人丝毫感觉不出与他年龄的差距。在迎接八十周年校庆的时候,蒋老师亲任自动化系本科生宿舍24号楼的楼委会主任,每星期带着楼长和楼委会的同学从上到下认认真真地检查每一个房间的卫生,然后张榜公布。宿舍卫生好会得到洗衣粉、鞋架等奖励,年终还会收到意外的礼物——漂亮的年历;如果有同学不叠被子,不打扫卫生,会尴尬地发现自己的大名登上了通报,甚至面临暂停奖学金的“经济制裁”。由于奖罚分明,24号楼很快成为闻名全校的卫生标兵楼。
1994年以后,蒋老师的工作转到了系学生科,也就是现在学生工作助理的岗位。后来我也做了辅导员,与他在工作上成了同事,彼此更熟悉了。他负责困难生工作,全系经济困难的同学他都了如指掌,并多年与这些困难生的家长保持通信联系。有一次,他把朱镕基学长引用电机系老系主任章名涛教授关于“为学与为人”的名言印发给每一位困难生和他们的家长,并动情地说:“清华的学生都是来自全国各地的尖子,将来都是国家的栋梁;我如果能通过自己的工作为他们成长起一点帮助的话,我就非常高兴了。”
二
1993年的冬天尤其令我难忘,那是我作为自动化系学生男子篮球队的领队,在尊敬的曹宝源先生率领下,代表清华过五关斩六将,一举夺得北京市高校群体篮球赛冠军的经历。
在清华,凡是参加体育运动,打过篮球的同学都多少听说过曹宝源先生的大名。知道他是一位令人尊敬的体育教授,前体育教研室的主任,常年指导校篮球队;清华篮球队在他的指导下所向披靡,不仅老拿冠军,而且球风也好。甚至于有了难以裁判的比赛,如果请到曹先生执哨,双方肯定服服帖帖,比赛也肯定精彩。我和曹先生的接触,还是从一次难忘的失败开始的。
那年冬天,自动化系篮球队在校篮球赛决赛中虽经顽强奋战,仍以一分之差败给老对手精仪系,令到场助威的数百名同学遗憾不已,聚在东操篮球场久久不愿离去。不过,令大家感到安慰的是,鉴于自动化系队的拼搏精神,学校决定由自动化系队代表清华参加北京市高校群体篮球比赛。
可代表清华出战是件大事,我们想到了是否可以请曹宝源先生临时做我们系队的教练。令我喜出望外的是,精神矍铄的曹先生没有任何架子,欣然应允。
在冬天的寒风里,六十多岁的曹先生和我系篮球队的同学一起,骑着自行车,从清华到北医体育馆,不到两个星期里,来来往往十来回。有了曹先生临场坐阵指挥,我们的篮球队异常地团结,终于连续战胜了五个对手,迎来了为清华争取冠军的机会。
决赛是与北航机械系队举行的。全场比赛结束时,居然打成了平局,双方观众紧张得连呼吸都停止了。加时赛怎么打?队员们都不约而同向教练席投去期盼的目光。这时候,曹先生有力地打着手势,果断地聚拢队员面授机宜。他要求队员增加逼抢,注意掩护,大胆从外线远投;同时要注意力集中,拿住篮板,控制住球,防止对方抢断。曹先生简短的指导给了全体队员极大的信心,果然,在随后的加时赛中,清华的队员显示出了专业队才有的冷静与沉着。我们两次精彩的三分远投最终以两分险胜。北医体育馆沸腾了,曹宝源先生欣慰地笑了,清华的同学们与队员们拥抱在一起。
从曹宝源先生温和的谈吐、平易的笑容、沉着的指挥和谦逊的举止中,我们体会了清华教授长者的风范,看到了马约翰先生“Fight to the finish and never give in” 的影子。清华体育的魅力就是这样以人格化的形式活生生地展现在你的面前,影响了从周培源到梁实秋,从蒋南翔到蓬铁权等一代代的学长,影响了我们自己,还必将影响后来的清华人。
三
清华讲课好的教授不计其数。我虽然无法实现亲耳聆听华罗庚、朱自清、顾毓琇、钟士模等一代名师授业解惑的梦想,但从朱育和教授的“中国革命史”、崔砚生教授的“普通物理”、阎石教授的“数字电子技术基础”、王文渊教授的“信号与系统”、吴麒教授的“多变量频域控制”和郑大钟教授的“线性系统”等,就完全可以领略清华教授的风采。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还是胡东成教授和他的“模拟电子技术基础”课。
第一次认识胡老师是在自动化系的文艺会演上。老系主任王森老师率领系教师合唱队登台,担任手风琴伴奏的便是胡东成老师。他带着文静的秀郎眼镜,身着一件朴素的西服领上衣,书卷之气中透出一股潇洒和灵气。清华的老师真是多才多艺!作为一名大一新生,我不禁暗暗地赞叹。后来,从高年级同学那里听说,胡老师的课讲得更棒,那真叫一种艺术和享受;凡有胡老师的课,从没有学生迟到缺席,甚至外系的学生从后门挤进来站着听。真的有那么神奇?可惜到大三才有胡老师的“模电”课呢!
刚上大二,我们就等不及了,急着邀请胡老师参加团支部的组织生活,共话人生之路。胡老师和我们侃侃而谈,从清华的教育方针谈到马约翰先生;从他的老师童诗白教授冲破重重阻挠从美国毅然归国的爱国事迹,到胡老师自己在德国留学时考试得第一和上台演奏二胡等引人入胜的故事。同学们听得屏住了呼吸,忘记了提问。“有人问我出国后为什么要回来,”胡老师平静地说,“这很简单,我是国家公派出去的,国家培养了我,我出国学习时原来的工作要由别的同事来分担,没有理由不回来。”
在迎春花又一次盛开的春日,我终于等到上“模拟电子技术基础”课了。课表上写着有肖燕斌、胡东成两位老师主讲。果然,第一节课走上讲台的是年轻的肖老师,他思路清晰,板书整洁,是一位出色的讲员。后来几节课,我惊奇地发现,尊敬的童诗白教授和我们一起走进教室,坐在前排听课。他戴着厚厚的近视眼镜,头发已经花白稀疏;他有时凝神听讲,有时认真地在笔记本上记录。下课了,当我们向童先生问候致敬时,他微笑着抬手点头还礼,像对待自己的朋友一样谦逊、客气。期中过后,终于盼来了胡东成老师出场讲授课程的下半部分。时至今日,胡老师的风采仍历历在目。他整洁的板书、严密的又仿佛诗一般的表达、像用尺子画出来似的电路图,一种严谨的风范跃然眼前。胡老师在课堂上很少看备课笔记,但讲课思路却十分清晰。他善于从分析事物的内在矛盾的高度来生动地讲解电路的功能原理,有一句口头禅经常挂在嘴边,“……问题出现了——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怎么办呢?我们这样来解决……”风趣幽默之间,我们又掌握了一种新的电路。
后来,胡东成老师在担任副系主任和系主任期间,仍坚持给本科生讲大课,扶持青年教师上讲台。他的名字和生动的课堂效果、优良的学风紧紧地联系在一起。课堂之外,胡老师非常关心学生工作,总是为学生活动的蓬勃开展创造各种实际条件。1993年,他从并不宽裕的教学经费中拨出专款,为学生会购买了录像机,还亲自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来到24号楼活动室,参加学生文化活动中心的落成仪式。当我们请胡老师题字时,他略加思索,用钢笔在本子上写出了八个极其漂亮的空心隶书字——“自娱娱人,寓教于乐”。这至今仍是系学生会开展工作的指导方针。
冬去春来,光阴飞逝,我从大一新生到博士生毕业到留校工作,在清华园已度过了十二个年头,难忘的师长一篇短文岂能说尽!我现在也步入了光荣的教师行列。闻一多先生的名句经常在我耳边回响:“诗人主要的天赋是爱,爱他的祖国,爱他的人民。”清华的老师何尝不是这样,自强不息,厚德载物,严谨平易,淡泊名利,把自己全部的爱洒给了学生,在培养了一代代清华人的同时,一代代地塑造出清华的精神。我将踏着他们的脚印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