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华

忆吴晗——《吴晗全集》序

2009-09-25 |

作者:黄裳

  《吴晗全集》将要出版了。从编者君实先生来信中得知这个可喜的消息,十分高兴。同时又听到一个不免“荒唐”的建议,要我为全集作序,理由是和吴晗相熟、适合写序的人,已经没有了。因此才想到了我。读罢黯然。吴晗长我十岁,他是前辈,彼此论交在师友之间,也比较托熟。他惨死于十年动乱中,至今已有三十九年,明年又逢他的百岁诞辰,全集出版将是一种最好的纪念。回想前尘,历历如昨,写几句话,为故友纪念,是不可推卸的责任。因此不管是否僭越,就这样下笔了。

  我开始注意吴晗,是在《清华学报》上读了他的明史论文之后。一股清新的文风扑面而来,全然不同于习见的学院式论文。面目一新,十分喜欢。听说论文的发表,是得到朱自清的支持,才打破了大学学报悠久的规范。

  后来几度路过昆明,知道他在云大教书,后又到西南联大任教,几次想前往晋谒,匆匆未果。等到1945年,我成为一名记者,在《文汇报》编报,才又想与他联系。得到他的热情支持,在报纸版面上出现了他以《旧史新谈》为题的一系列杂文,而以文字矜贵著称的张奚若,在吴晗学生静远的努力下,也在报纸上发表了辛亥革命回忆录。当时我们都在《文汇报》和《周报》上发表文章,声应气求,成为一条战线上的战友。不久我又改编副刊《浮世绘》,辟了一个专栏《旧戏新谈》,取笔名“旧史”,显然是从吴晗的文章而来。连载获得北平朋友们的注意、欣赏,后来出版成书,我请吴晗为之撰序,此序叙述彼此相识相知的过程颇详,情感溢露,令我不忘。至此时彼此还不曾谋面。通信时为避开检查,多由吴晗夫人袁震出面。多述及北平文化界思想斗争情况,直至《文汇报》被封,他是支持报纸最重要的力量之一。

  抗战胜利后,19468月,吴晗回到北平。当时昆明以西南联大为基地的“民主堡垒”已经转移到北平,而吴晗正是其中的核心人物。

  19489月,吴晗飞来上海,本拟转道香港,会合民盟领导人去解放区。抵沪后始知国民党官方宣布飞港机票出售种种严厉限制,走不成了。只好在王艮仲宅暂住。一日,我接到他一封信,署名“旧史”,约我到王宅相见(此信我仍保留着,原件影印于《珠还记事》中)。这才是彼此的初晤。吴晗热情如火,握手欢然,不是通常“套话”“一见如故”所能尽也。

  吴晗索居无俚,郑西谛以新印成的《玄览堂丛书》相赠,因所收都是有关明史的罕见事,可销永日。又约他作姑苏之游,同行者有叶圣陶、郑西谛,叶老有日记记事,在叶老全集中。当时民盟的主要领导人,张表方和罗隆基,被国民党软禁在淮海路上的虹桥疗养院,吴晗亟欲往晤。我陪他买了一束鲜花,前往探视。医院中密布特务,恰好罗有女客在座,监视少弛,女客旋即辞去,我就躲出走廊,留吴晗与罗隆基密谈他们的民盟密事。1957年批斗所谓“章罗联盟”的大会上,吴晗取出当年罗隆基要他转交在港的民盟主要负责人的密信,坚持民盟自主、不受中共领导的意见,这一揭发给罗以最沉重的打击。也是人们认为吴晗整人手段狠辣的一例。罗的原信因吴晗认为欠妥,并未转交而留在手中的,也就是1948年在虹桥疗养院所得。

  从《吴晗自传》中知道,他是胡适的学生,并曾得到胡的赏识和帮助,吴晗也曾有过团结争取胡适的愿望,但终于不能不决裂的始末。后来国内大举对胡适批判,广大知识界几乎全体上阵,成书五册之多,吴晗却未加入此一大合唱。说他是念旧情殷可,说他未能划清界限也未尝不可。此例与上举对罗隆基的揭发批判正可相与此观。

  建国之初,我以记者身份到京,吴晗是清华大学军管会副代表,陪我到校内访问。曾到梁思成、林徽因家,座中有张奚若、金岳霖、邓以蛰诸位,谈笑甚欢,绝无拘束,可证吴晗对上属知识分子的团结工作做得不错。未几,他当选北京市副市长,不过问清华了。不久听说因北京旧建筑如牌坊的拆改存废问题,在会议上与梁思成拍案争论,好朋友成为路人,可见一登仕版不可避免带来的变化。梁思成对北京保存旧城,别建新区的设想与建议,终遭到否决废弃,与将北京由消费城市改造为生产城市的主要指导思想息息相关。登上天安门城楼,一眼望去,烟柳万家即将变为烟筒林立,工厂成群,是多么辉煌迷人的远景。这种缺乏远见的朴素愿望是可以理解的,却不料今天要花大力气搬迁“首钢”。作为北京市的副市长,不得不放弃历史学家的信念,紧跟国家政策的步伐。吴晗作为书生从政的内心痛楚,是可以想见的。

  开国伊始,继一系列运动之后,新事物接踵而来。小如“除‘四害’”、“打麻雀”,还有少数科学家提出不同意见,批马寅初的人口论,就群起而攻,少有异议。至于亩产若干万斤之类神话,竟自产生了粮多无处放,希望大家敞开肚皮来吃的奇思妙想。还有少数“科学家”举出科学数据,为之呐喊助威。至于大炼钢铁,小高炉满山遍野,日夜火光烛天。对此种种,凡少有基本常识者,无不认为荒谬绝伦,但在一言堂的巨大压力下,人人噤不敢言。只能一起忍心参加破坏大好祖国山河的荒唐大闹剧,事事荒谬,至此而极。

  包括吴晗在内的由知识分子晋为现任官员的“三家村”君子,是难甘缄默的。他们在《燕山夜话》、《三家村札记》、《长短录》中发出了微弱隐讳但实强劲的抗议,直至被捉住把柄,迫害,直至灭亡。真是一场大悲剧。

  过去我曾和朋友说起吴晗,大意是:他一直是紧跟,而缺乏自己清醒的思考,这是他的缺点。历次运动,直到“反右”,他只是以一个忠顺的政治棋子活动。……直到《海瑞罢官》,陷入自己也莫名其妙的政治漩涡,终于死去,真是一个悲剧。(致李辉信,见《来燕榭书札》)简单说来,大致如此。吴晗本质是一个书生,研究明史,至晚年仍不失兴趣。他有一次出国,途经上海,还抽暇来我家匆匆看了几种有关明史的旧书。在北京,有一次带我去看他的新居,还叹息说何时能有一室图籍,坐下来好好读书,研究研究,对忙碌无聊的开会接待等官场生活,表示厌弃。可是他又那么积极的赶任务,一听风声,就赶写海瑞的长文,最后还跨行染指戏剧,为了《海瑞罢官》,一头钻进死亡之网,真是怪事。但他还是勤奋的,写了有关《国槯》和《皇明经世文编》的长文,还抽暇编了《中国历史小丛书》、《外国历史小丛书》等普及读物。做出了成绩,在本职工作之外。

  《全集》收入了《朱元璋传》等几种底稿,最为有识。几种初稿,改稿中,我还是喜欢《从僧钵到皇权》,虽然有人评之为“影射史学”,但吴晗早期的许多论文、杂文,都可以说是“影射文学”,其实是战斗的檄文,是作者作品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掩盖不掉的光辉。

  纸短情长,言不尽意。谨以此为故人纪念,临风怀想,惟有“斯人难再得”之感而已。

转自 文汇读书周报 2009年7月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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