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节,字子植,1901年8月8日出生在温州一个书香门第家庭。其父刘景晨先生是著名学者,1904年考取北京京师大学堂,民国期间,曾当选为国会众议院议员,新中国成立后,曾任温州市政协副主席。刘节1919年毕业于浙江省立第十中学(今温州中学),曾在十中图书馆当管理员至1922年。1923年考入上海国民大学哲学系,1926年考入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从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诸先生研习古代史。1928年毕业到南开大学任讲师,1930年任河南大学文学院教授。曾任北平图书馆编纂委员会金石部主任。1935年以后历任燕京大学、上海大夏大学、重庆中央大学、成都金陵大学等校教授。自1946年起,长期担任广州中山大学历史系教授(1950年至1954年兼任系主任),达31年之久。
刘节是我国现代著名历史学家,在中国古代史、古文字学和古器物学、先秦诸子思想、史料学和史学史等诸多领域均有重要建树。1927年他撰成的《洪范疏证》是学术界首次对《尚书·洪范》篇撰成年代进行系统严密考证的名文。1928年作《好大王碑考释》,征引包括历史学、地理学、文字学、音韵学、金石学、考古学等门类的典籍及朝、日文献,详密地考证高句丽国好大王在半岛上扩张过程中有关的国家、部族、城邑、山川的地理位置,以及部族渊源和活动范围等,成绩大大超过前人。1943年著《管子中所见之宋钘一派学说》,发掘出《管子》书中的《心术》(上下)和《白心》《内业》四篇是宋钘一派的著述,并系统地探讨其“白心”说的内容、体系、渊源和演进途径,很受学术界的重视。1958年,人民出版社出版他著的《古史考存》一书,为其主要考证文章之结集。前期著作还有《历史论》、《中国古代宗族移殖史论》等。
建国后,刘节先生重视学习马克思主义理论。曾撰《西周社会性质》等多篇长文,主张西周已进入封建社会,并论述由低级奴隶社会向封建制度过渡、社会发展的不平衡性与一贯性等带规律性的问题。他多年开设史料学和史学史课程,著有《中国史学史稿》,对于历代修史制度、史籍之宏富多样和著名史家的成就均有翔实的论述,见解独到,尤其重视历史哲学的发展,是中国史学史学科重要代表作之一。著名史学家白寿彝称誉《中国史学史稿》为“必传之作”。“文革”中刘节遭受劫难,但仍保持正直的人格和学品,1977年7月21日因患喉癌不治在广州辞世,终年76岁。
刘节先生去世已32年,年轻的温州人对他也许不怎么熟悉,可家乡仍有人记得他。2001年在刘节先生诞辰100周年、刘景晨先生诞辰120周年之际,温州市文化局、图书馆等单位组织了纪念会。刘家亲属应邀到会,当得知《温州文献丛书》整理出版委员会已将刘景晨、刘节父子遗著列入丛书预备选题时,他们喜出望外。今年6月,《刘节日记》由大象出版社出版,这是他的长子刘显曾花6年时间整理出来的。在《刘节日记》出版之际,我赶赴天津,采访刘显曾先生。这也是学人专栏开始采访过世学人的新尝试。
刘显曾一口京腔,虽然他的温州话只能说“我是温州人”这句引为自豪的乡音,但他对家乡的眷恋之情溢于言表。在他家里,我看到了刘景晨先生73岁时写的小楷,作品严谨平和,字如其人。刘显曾十分热情,从橱里搬出其父一大摞日记本原件,有的封面已经破损,这里真实记录了刘节先生的人生足迹和高彩照人的品格,弥足珍贵。
采访对象:刘显曾 著名历史学家刘节哲嗣 天津轻工业学院食品工程系食品辐射保藏研究室教师(以下简称刘)
专栏主持:金辉 本报记者(以下简称金)
感谢家乡父老的关爱
金:得知你整理的《刘节日记》出版,我们与你们一样高兴,这不仅是史学界的大好事,也是故乡父老乡亲对令尊的深切怀念。你能否向家乡的读者介绍一下这部日记的概况?
刘:感谢家乡父老的关爱,整理先父的日记是我的责任。《刘节日记》分上下两册,始于1939年元旦,迄于1977年5月6日,是先父近40年处在种种复杂环境下的人生记录,真实反映了从抗战爆发到新中国成立及至“文革”时期,一名知识分子的生活、交游以及学术研究情况。这些历经战乱和政治运动残存下来的文字,真实体现了一个正直学者的人生信条,也是中国社会20世纪30年代至70年代历史真实的宝贵资料。
先父日记开篇,便说“改良更新的第一天”,分明将日记当作克服自身缺点、不断进取追求的记录。整部日记自始至终都坚持“人格与学问一致”的“信条”。如1939年日记的序言中便说 “凡是力量充实的总是始终一贯的,中途变节就是灭亡的象征”。与他在《我的信条三则》一文中说的一致。他说:“要知道人格同学问是一致的,绝没有学问好而人格有亏的伟人。假定有这样的人,我们来仔细考查他的学问,其中必定有欺人之谈。因为他心中根本是不光明的。凡是不光明即是无力的表现。”这既是作者为学做人的原则,也是他观察审视别人,包括“伟人”的诀窍。
我眼中的祖父和父亲
金:你们刘家在温州是个名门望族,令先祖景晨先生在温州是德高望重的耆宿。1923年直系首领曹锟将总统黎元洪赶下台后,为了把当总统的手续办齐,曹锟有意召集各省议员进京开预备会议。四川、湖北、浙江、福建、广东、山西、河南等省的议员,明确答复不出席。10月5日总统选举开始,曹锟暗地派人送给每位代表五千银圆,作为每张选票的回报。当天,刘景晨从北京回到上海,联系浙籍的参众两院的议员,13日,与沈钧儒等25人联名在《时报》上发表公开信,宣布浙江籍的众参议员抵制本次违宪选举。接着,各地掀起声讨总统曹锟的浪潮,最终导致曹锟下台。这是他一生中最值得一提的事,当然他还做过许多好事。你曾经与他一起在温州生活过吗?
刘:你说的“曹锟贿选”事件,我在中学时便知道,但不知道其中还有我爷爷,到2001年我到温州时才听说,而且我爷爷还是一位重要成员,我为爷爷感到骄傲。
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后,我随父母返温,与爷爷一起居住在世美巷2号。我曾在康乐小学(今瓦市小学)念初小一年级。抗战胜利后,于1946年随父母离开温州赴广州。
在温州8年时间,记得爷爷经常饭前要喝一小杯酒,以炒花生下酒。我和弟弟站在桌旁看他喝,一口酒下肚,便吃花生,他会把一粒花生掰开两瓣,去掉胚芽。说这不吃,会生痰的。然后给我们兄弟俩一人一瓣。我俩就常常这样吃着花生,陪他喝完一顿酒。我是长孙,在祖父面前得宠,过年分岁时,我是可以上桌的,而且还可跟他喝温州的老酒。
他对我们很严格。记得我小时,他就让我练大字。一种字体很壮硕的字,我也不记得是什么体了。写完一幅,便呈给他看,他会给以评论。温州沦陷时,我们全家人都躲到永嘉上塘一个村庄里。
爷爷擅长书画篆刻,特别是画梅花。每当他画梅花或者写字时,我们会站在旁边给他拉纸。受爷爷影响,我14岁时,不知是学校劳作课的要求还是自己的兴趣,在爸爸的指导下,刻过一方姓名图章,现在还在用。
金:令尊很早离开家乡外出读书,家乡知道他的人可能少些,但凡读过陆键东《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一书的,就知道刘先生了。他是著名历史学家陈寅恪的弟子,在蒋天枢编著的《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中,还有一段关于刘节与其恩师陈寅恪的一段记录。
1967年底,红卫兵要抬陈寅恪先生去大礼堂批斗,当时令尊是中山大学历史系主任,他站出来代替老师去挨斗。批斗会上,“小将”们对令尊轮番辱骂、殴打,之后又问刘先生有何感想,他答道:“我能代替老师挨批斗,感到很光荣!”这是多么崇高的道德标准。令尊成为陈门弟子,他之幸,也是他至诚、至德、至义之所在。他正是其恩师倡导的“自由思想,独立精神”的最有力的践行者,也是其恩师身上之道义的忠诚传承者。那么在你眼中,父亲是怎样的人?
刘:我父亲和我爷爷都是很严肃的人。但他们又有点不一样。父亲若是和朋友家人谈到兴起,会朗声大笑,酒量也是相当不错。但自从得了喉癌以后,便不得不停了。我们都不许他喝酒。甚至有时他向我们求情:“喝一点吧”。但我们坚持原则,还是不允许。
记得1946年我们全家离温赴广州前。他曾带我去上祖坟,当时我才9岁。记得先是坐船,再上岸走。走着走着,要上山了。爸爸看我累了,就把我背起来,伏在爸爸宽阔温暖的背上,心里是说不出来的幸福。当时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2001年回藤桥潮漈村,才知道我们家祖坟在此。
我毕业于中山大学生物系,之所以选择这个专业与爸爸有关。我从小喜欢养小虫子,经常会把毛毛虫用纸卷起来放到抽屉里,过一段时间便会看到小蛾子、小蝴蝶飞出来。他看出我的喜好,就鼓励我学生物学。这样,我在高中二年级时,时常到附中图书馆看生物学通报,对生物学的兴趣越发浓厚,最终我报考了中山大学。他对我弟弟也是这样的。弟弟从小爱好拆拆装装,一次家里买来一个新闹钟,他给拆了,惹得母亲生气。后来,他又弄收音机。爸爸给他钱,买零件,组装成电子管收音机。现在我弟弟就以机械类的创造发明为职业,今就职于气动元件厂技术工作。
刘节与陈寅恪的故事
金:对了,听说每逢过年令尊去拜望恩师陈寅恪先生时,必对恩师行传统的下跪叩头大礼,你见过这种场面吗?
刘:在广州时,每年春节父亲总带妈妈、我和弟妹到陈公公家拜年,那时我们都还小,只记得大人在说话,陈婆婆会给我们每人分糖果等。陈公公的女儿年龄与我们相差不大,但她叫我妈为“三姐”。顺便说一下,我妈钱澄是钱稻孙的三女儿,外祖父钱稻孙是和周作人齐名的日本文学翻译家,曾在北京图书馆(今国家图书馆)任职,是外祖父看上我父亲的。后来母亲与父亲在日本成婚。你说的场面,我没有见过,但此是陈公公的三女儿陈美延说的,我相信会有此事。因为父亲是孔孟之道的忠实信徒。
金:你整理令尊日记不仅是对他的纪念,也是将他秉持的教学八个字原则“自由思想,独立精神”的宏扬。你在整理这部日记历时6年,其中有故事吗?
刘:说说1939年2月27日的日记吧。这一天父亲记下了读张君劢的《治国之道》一书的体会。我初读日记不知张君劢是什么人,专门上图书馆找来张君劢的传记。原来他是在中国现代史上有重要影响的学者。他从他的立场出发反对阶级斗争,对此父亲颇为赞同。在整理日记时,弟弟打电话告诉我,有人提议这段内容删掉。我多方征求意见,并对照有关理论文章,觉得日记中说“阶级斗争之说,意在鼓吹社会革命,并无永久之真理价值”的说法没错。特别是邓小平同志提出“不提阶级斗争集中精力搞建设”,也从正面说明了阶级斗争之说“并无永久之真理价值”。因此,我在整理中还是保持了原样,这也说明父亲这样真正学者的先见之明。
可以说,我在整理日记的过程中,更加认识了父亲,在心中树起了一个高大的形象。有人说,刘节的一生书写了一个大写的“人”字,我很认同。
金:前面说的都是你家的先人,能说说你自己和刘家后人的情况吗?
刘:我共有五个兄弟姐妹。大弟弟叫顺曾,三岁时因肠套叠死在医院。小弟弟颐曾,十几岁因肺中隔癌,夭折了。一个妹妹,因家庭事,于1994年失踪,至今下落不明,法律上已确定其为死亡。现在就我们哥俩。弟弟在广州。
我二叔那儿有兄弟姐妹五人,在全国各地。还有三叔家的堂妹刘凤孙,妹夫杨瑞津,现在温州。
转自 温州都市报 2009年9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