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华

张奚若:无政可参,路费退回

2009-09-04 |

当年西南联大的政治系主任张奚若,八字胡须,衣冠楚楚,手不离杖,做事一丝不苟。

  张奚若是一位可圈可点的教授,西南联大正是拥有这样的大学者,才能称之为“大”——大学之“大”,大师之“大”。如果没有这些个性独特的教授,“大”就无从体现。这位连蒋介石都敢骂的教授,为中国的自由和民主引领了时代风骚。张奚若(1889-1973),原名熙若,陕西朝邑(今属大荔)人,现代政治学家,西方政治思想史学者。

  在易社强的笔下,我们可以看到一幅张奚若的精神素描和生活肖像。他写道:

  张(奚若)堪称礼貌得体沉稳谨慎的楷模,总是隐忍克制,总是字斟句酌。有个观察者写道,他的嘴就像北平紫禁城的城门,“似乎永远是紧闭的”。有位同事回忆,他是条“硬汉”。然而,他演讲时,温文尔雅,机智幽默,极富魅力。在“西方政治思想史”和“政治学概论”课堂上,他狡黠地故作无意发表风趣的评论,然后继续他的讲演,好像没听到学生们的笑声。

  称张奚若为“硬汉”,不是联大时期张的同事,而是张的朋友——诗人徐志摩。徐志摩非常欣赏张奚若的个性,他认为:“奚若这位先生……是个‘硬’人。他是一块岩石,还是一块长满着苍苔的(岩石)”。“他的身体是硬的”,“他的品行是硬的”,“他的意志,不用说,更是硬的”,“他的说话也是硬的,直挺挺的几段,直挺挺的几句,有时这直挺挺中也有一种异样的妩媚,像张飞与牛皋那味道。”

  这个“硬汉”怎样给学生上课呢?张奚若在清华大学任教时,也在北大兼职授课。有一次,他在北大上课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从早上10时一直讲到下午1时左右,然后在下午3点继续讲,直到5点结束。张奚若能包容各种观点,但明显偏爱民主思想。臣服于黑格尔严苛的批判,但他讲授卢梭时充满激情,极富感染力。据何兆武回忆,英译本的马克思《共产党宣言》、列宁《国家与革命》是张奚若指定的必读书。

  在西南联大,他任政治系主任,讲授政治学概论、西方政治思想史等课。和吴晗讲课一样,张奚若也经常在课堂里扯闲话,抨击腐败,针砭时弊。让我们听一听张奚若在课堂上发出的声音,据何兆武回忆:

  比如讲亚里士多德说“人是政治的动物”,动物过的是“merelife(单纯的生活),但是人除此以外还应该有“noblelife(高贵的生活),接着先生又说:“现在米都卖到五千块钱一担了,merelife都维持不了,还讲什么noblelife?!”

  张奚若的课在联大也是以严格而闻名。鹦鹉学舌、拾人牙慧者并不能得高分,因为他最欣赏独立思考,哪怕与他的观点对立。考试成绩公布时,在80100分这一档几乎没有人,有些人的成绩却在3050分之间徘徊。有一个让学生谈之色变而又无限倾慕的掌故。1936年秋,只有八位极为勤奋的学生选修他的课,结果四人不及格,其中一人得了零分。他却给张翰书(后来成为台湾立法委员)九十九分,外加一分得了满分。这件事在北大、清华,包括两校校长在内,人人皆知。

抗战初期,张奚若是国民参政会的参政员。他发现重庆的当权派“独裁专断、腐败无能”,意识到这个参政会不过是为国民党的一党专政装点门面,就拒不参加。有一次国民参政会开会,他当着蒋介石的面发言批评国民党的腐败和独裁,蒋介石感到难堪,就打断他的发言:“欢迎提意见,但别太刻薄!”张奚若先生一怒之下,拂袖而去,从此不再出席参政会。等到下一次参政会开会,国民党政府并没有忘记他,给他寄来开会路费和通知,张奚若先生当即回电一封:“无政可参,路费退回。”当时教育部规定大学系主任以上领导人员,一律参加国民党。张奚若拒不填表。事实上,张奚若本来拥护国民党,但在1941年皖南事变而引起的民主运动中转向。不归属于任何党派,是为了保持知识分子的独立人格。

194611,重庆召开政治协商会议,召集各党派、无党派的代表人士总共三十八人来参加,其中国民党八人,共产党七人,民主同盟、社会贤达各九人、青年党五人。学者傅斯年、张奚若,他们都是无党派的代表。张奚若的代表名额是共产党提出来的,国民党说:张奚若是本党党员,不能由你们提。张奚若为此致信重庆《大公报》发表声明,宣称他曾以同盟会会员身份参加过辛亥革命,但从未加入国民党。这个声明,也具有“硬人”的风格:“近有人在外造谣,误称本人为国民党员,实为对本人一大侮辱,兹特郑重声明,本人不属于任何党派。”

1946年初,就在政协开幕前夕,张奚若先生在西南联大图书馆前的草坪上做了一次大为轰动的讲演,听众达六七千人,他在正式讲演前大声说:“假如我有机会看到先生,我一定对他说,请他下野。这是客气话。说得不客气点,便是请他滚蛋!”他还说:“现在中国害的政治病是——政权为一些毫无知识的、非常愚蠢的、极端贪污的、极端反动的和非常专制的政治集团所垄断。这个集团就是中国国民党。”

  张奚若是英美自由主义派知识分子。他乐于告诉学生,“人家说胡适之中了美国的毒,我就仅次于胡适之了。”战时,他是中国民主同盟的坚定分子。课堂上,张奚若告诫政治学系学生要成为社会改革者,而不是紧盯着官府职位。这是针对报考政治学系的新生说的,他大浇冷水——想当官的不要来,即使四年,也培养不出政治学学者,大学只是教给学习的能力和方法。他说,大学毕业如果做不了社会改革者,那至少要成为正派的政治学者,即便当平民百姓也比一心想做官强。

  张奚若在北大、哥伦比亚和伦敦经济学院受过教育,英语流利,法语尚可,张奚若绝对见多识广。妻子杨景任是陕西省遣送留学的第一位女生。夫妇俩极为好客,经常英汉并用,与博学的客人交谈。联大最优秀的英语讲师之一李赋宁在这种交流中脱颖而出——使他对自己的专业和异域文化更加熟悉。

  早年与张奚若同在哥伦比亚大学学习的金岳霖先生,在晚年的《回忆录》中说道:“张奚若这个人,王蒂瀓(周培源夫人)曾说过:‘完全是四方的,我同意这个说法。’四方形的角很尖,碰上了角,当然是很不好受的。可是,这个四方形的四边是非常之广泛,又非常之和蔼可亲的。同时,他既是一个外洋留学生,又是一个保存了中国风格的学者。”先生的这番话,贴切地概括了自己“最老的朋友”。

  摘自 刘宜庆著《绝代风流:西南联大生活录》,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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