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华

高贵的品格——纪念慈爱的舅舅沈同诞辰九十周年

2009-08-07 |

[]沈 靖

舅舅姓沈名同字子异。江苏吴江人。191129日生于吴江尚书巷的书香世家。他的母亲叶寿琴,我的外祖母,我称她好婆,常说那是“竹丝墙门第一家”。我的外祖父沈叔明是松陵学校的创始人,可惜因病英年早逝。好婆靠帮人缝缝补补把我的两个舅舅沈同、沈复和我母亲沈圆抚养成人。

我不到一岁,姐姐沈琨不到三岁,我们来到清华胜因院舅舅家。舅舅舅妈怜悯,留我们住下,直到1983年秋我到美国,一住就是35年。都说“少小离家”,可我除了1968年到内蒙古草原插队三年,一直没离开过家。到美国后,我用“Tony”作为我的英文名字。

表妹沈逾1993年从以色列来信说:“我曾写信告爸你有英文名Tony,因为接近Tung音。(1992年)夏天回家爸又提起此事,眼里还含着泪花。”其实,Tony是吴江方言,读出来是“同倪”。吴江人称“儿子”为“倪子”。我心里是这样要求自己的:要做人民的好孩子,首先要做舅舅的好孩子。这就是我用Tony的本意。

谢谢舅妈查良锭199595日在送给我的那本《沈同教授纪念文集》上题词。她写道:“安吉:1948年秋,刚满10个月的你,初次来到清华大学胜因院15号,一见舅舅就立刻伸开小手扑向他的怀中,趴在他的肩上,亲昵地望着他。从此,你就成为他心中的好孩子。”

1990626日,我的女儿沈念刚满月,我们在加拿大温哥华收到母亲托他在西南联大时的同学陈启民和顾越先夫妇给念念带来的礼物。这就是长诗《高贵的品格》。这首长诗是舅舅1945年送给我母亲的结婚礼物,一件“珍贵无比的礼物”。舅舅用毛笔小楷悉心写在他自制红布面的小本里。这本长诗历经沧桑,经过40年代的内战,50年代历次政治运动和60年代“文革”抄家。母亲冒着“文字狱”的风险珍藏着它。尽管许多页都遗失了,损坏了,可就是这断断续续的诗篇,我每次读来,仍禁不住鼻酸泪下。舅舅高尚的心灵浸透了每一行每一字。“高贵的品格”是诗中的句子,也是他一生所追求的做人的最高境界。作为长诗的题目和舅舅一生的写照,应是最贴切的。

舅舅7岁丧父,一生历尽坎坷。长诗记述了这个家庭的不幸,记述了他们兄妹的悲苦身世。好婆常说,“多亏了几位大伯凑钱接济,”他们才可能挣扎着生活下来。舅舅自幼尊老爱幼,对“父亲的遗产”——“他所珍爱的妹妹”,更是呵护有加,他“应着母亲的召呼,抱并衔着妹妹奔进了夹弄”;他和杨家哥哥陪妹妹玩,“在长弄堂里追逐小妹妹”;“慎哥天天嚷,圆妹也该进学堂。”慎哥是舅舅的堂哥,沈锡圭。舅舅去苏州中学读高中,放假回家都要帮“已进爱德女学的妹妹”认字读书。

长诗中写到:“家乡沦陷,你和复哥伴着母亲。度过了多少险恶,多少艰苦。你们也还忍受了世情的冷酷;不,你们是淡然处之的。”这时的舅舅已从清华考取1936年留美官费,只身一人在美国的康奈尔大学(Cornell Univer[1]sity)读动物营养学和生理学博士。

1998629日,我、沈逾、向晞燕、方燕、沈德林、沈念、沈一川到康奈尔图书馆,看到了60年前舅舅于1938531日用英文写的《中国家庭研究》(An Autobiographical Study of A Chinese Family)一书。其中第16页他写到了他思念祖国、怀念亲人的心境:

“Since the fall of Soochow I heard no words from my sister for nearly five months. At the same period terrible news about Soochow appeared in the daily newspapers. I kept myself happy and cheerful in the daytime but tears were usually shed on the pillow in the midnight. Recollections of my widowed mother and my younger sister occupied me in the dream.”(“自从苏州沦陷以来,我已经有五个月没有妹妹的音讯了。报纸上满篇是苏州的坏消息。白天我强颜欢笑,夜深人静,泪水沾湿枕头。梦中尽是我守寡的母亲和年幼的妹妹的身影。”)(注:1938年,日本侵略者攻占吴淞口。上海、苏州、南京沦陷,江南百姓四处逃难,生灵涂炭。)

舅舅1939年从美国康奈尔大学得博士学位,回国后,受聘清华教授。抗日烽火中的清华,那时已迁到大后方的昆明,与北大和南开合并为西南联大。舅舅带我母亲从上海先到海防,再经河内最后到达昆明。他经汤佩松和林可胜教授介绍,“1939-1940年在贵阳中国红十字救护总队担任营养指导员,跋山涉水,进入湘赣山区,考察士兵膳食营养状况,提出了改进士兵营养的建议。”(郑集:《沈同(1911-1992)教授传略》)一个留美博士,翻越落基山渡过太平洋,回到祖国立即投身到贵阳图云关抗日前线,与将士一起浴血奋战。这种勇气和胆识,在一般人是很难想象的。

长诗中还有这样一段:“我们也还经过生死的顷刻……那个离新校舍不远的小沟、小潭里我们曾经相抱着,望见敌机炸弹的下落,听到机枪的扫射。”读到这里,我仿佛隐隐约约听到空袭警报的尖利的长音,敌机的马达声,炸弹 的轰鸣,和中弹受伤人的惨叫声。请看:

“沈同先生来昆明时,西南联合大学已在昆明成立了两年,但校舍仍十分缺乏,教职员基本上自行租赁民房,分散居住。1939年至1942年间,日寇对昆明空袭频繁,不少民房遭到炸毁。”(陈岱孙:《后园种菜忆沈同先生》)“1940930日我家所租住房直接中弹,使微薄家财大部被毁,幸而全家躲入防空洞而未受伤。”(杨振宁:《忆在西南联大的艰苦岁月》)“这两街(龙翔街、凤翥街)死人最多,一时竟清理不出来,直到三五日后,还有尸体陆续掘出。可怜静雅安详的一座古城,竟有天外飞来之一场横祸。”(鹿桥:《未央歌》)。

这时期我母亲在昆明进入联大先修班,后又进入联大生物系读书。在我岳母曹宗巽(清华,1940)送给我的那本《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校史》一书的1938-1946年各院系毕业生名录上,记有:“生物学系,1945联大沈圆”(见621页)。

今天读着舅舅的长诗,想到他已离开我们将近九年了,心中怀念与他在一起生活的日子。那些时光是何等欢快!能够和舅舅坐在一起,听他酣畅淋漓地谈天说地,好像《庄子·逍遥游》中的大鹏,“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这是我们和舅舅在一起最快乐的时刻!舅舅给予我们的不光是知识,更以他自己的言行告诉我们什么是“高贵的品格”。这长诗虽只有几页,但他的高贵的心灵和品格却随着日月年更,日深一日地根植于我们和我们的孩子们的心中。舅舅在给沈逾的信里写道:

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

风声一何盛,松枝一何劲。

冰霜正惨凄,终岁常端正。

岂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

录魏刘桢诗句,时在丙寅初春

沈逾1985112日还收到舅舅如下的话:

永不忘怀的,

逾过黄河来探雪压青松。

“探雪压青松”这是指60年代末70年代初,舅舅被迫离家,到血吸虫肆虐的北大江西鲤鱼洲五七干校挖泥种地。逾不顾一切从她插队的山西垣曲县同善公社竹林大队翻山越岭,餐风宿露,过黄河,渡长江,到江西看望受尽磨难的舅舅。

10岁的在加拿大生长的女儿虽然没有见过她的舅爷爷,可也深深地感受到了这高贵的品格的震撼。在她写的True Meaning一文里,她说道:

“……I know that my granduncle a true Chinese Citizen…… He has true spirit……”

(“……我知道我的舅爷爷,一个真正的中国人……一个具有真正的精神的人……”)

20001218 多伦多

① 沈同(19111992)1933生物。

② 沈圆,1945生物。

           (本刊编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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