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名人中,张奚若是有名的“棱角先生”。早年与张奚若同在哥伦比亚大学学习的金岳霖先生,在晚年的《回忆录》中说道:“张奚若这个人,王蒂瀓(周培源夫人)曾说过:‘完全是四方的,我同意这个说法。’四方形的角很尖,碰上了角,当然是很不好受的。可是,这个四方形的四边是非常之广泛,又非常之和蔼可亲的。同时,他既是一个外洋留学生,又是一个保存了中国风格的学者。”金先生的这番话,贴切地概括了自己“最老的朋友”
“‘万岁’那是皇上才提的”
张奚若是哥伦比亚大学政治学硕士,1924年回国后,曾任清华大学、西南联大政治系主任。他是位很有个性的学者,敢于坚持自己主张,秉持独立的人格。在西南联大任教时的张奚若,其“海归”作风实为教授中典型。
1931年摄于清华大学北院。左起:施嘉炀、钱端升、陈岱孙、金岳霖、周培源、萨本栋、张奚若
曾是张奚若学生的何兆武先生,在《上学记》中这样写到:“有人流传大学里的政治系是‘升官系’,经济系是‘发财系’。于是,身为政治学系主任的张奚若执意把政治系定为政治学系,以避嫌。”名字一改,报考政治学系的人便多了起来。对此极为不满的张奚若在学校的迎新会上,毫不留情的给新生泼了凉水:“如果你们来政治学系目的是想做官,那你找错了地方。国民政府不大喜欢西南联大的政治学系。如果你来此的目的是想当一个学者,我可以老实告诉诸位,4年时间培养不出一个学者来。你在此读4年书,可以获得一些基本知识和读书方法,毕业后你可以独立继续钻研。”张先生不仅对新生严厉,就是对即将毕业的学生,也照样不留情面:‘毕业后希望你们能继续研究政治学。为了生活自然要找工作,那么可以教教书。最不希望你们去做官。’”张先生这段话,让人想起哈佛大学的校长在350周年校庆时说的那段话:“哈佛最值得夸耀的,是使进入哈佛的每一颗金子都发光而不是获了多少诺贝尔奖、出了多少总统”。张奚若先生的话,严厉是够严厉,但也是对学生们最恳切的忠告。
当然,张奚若并不只是严师。何兆武先生这样回忆道:张先生有时候发的牢骚挺有意思,最记得他不止一次地感慨道:“现在已经是民国了,为什么还老喊‘万岁’?那是皇上才提的。”(指“蒋委员长万岁”)。还有一次,张奚若讲亚里士多德说“人是政治的动物”,动物过的是“merelife”(单纯的生活),但是人除此以外还应该有“noblelife”(高贵的生活),接着张先生不禁感叹:“现在米都卖到五千块钱一担了,merelife都维持不了,还讲什么noblelife?!”
偶尔,张先生也会在课堂上针砭一番时弊。有一回他提到冯友兰的《新理学》,说:“现在有人讲‘新理学’,我看了看,也没有什么‘新’。”张先生并没有直说冯友兰的名字,但同学们都知道,因为1941年冯友兰的《新理学》在教育部得了一等奖,名气很大……
那时候环境足够宽松,再加上张先生口无遮拦的个性,他有想法准会说出来,不会有什么顾忌。
“蒋介石应该下野”
无论是做学者,还是当政治家,张奚若都是一身正气,直言不讳。他的出现,让政府、让国人多了一面镜子。
1946年,西南联大、云南大学等四校联合举办时事讲演会,张奚若担任主讲。在西南联大图书馆前的大草坪上,面对六七千名听众,他对国民党展开了猛烈抨击。张奚若说;“在报纸上马路上常常可以看到一个名词‘赤匪’,假如共产党可以叫做‘赤匪’的话,我想国民党就可以叫‘白匪’。其实‘白’字还太好了,太干净了,他们简直就是‘黑匪’!”他还给国民党政府下了“好话说尽,坏事做绝”的定论。因此,中国要有光明的前途,只能是废除国民党的一党专政和蒋介石的个人独裁。他说:“为了国家着想,也为蒋介石本人着想,蒋应该下野。假如我有机会看到蒋先生,我一定对他说,请他下野。”在听众的一阵哄笑声中,他才正式开讲。讲演中,他说:“现在中国害的政治病是——政权为一些毫无知识的、非常愚蠢的、极端贪污的、极端反动的和非常专制的政治集团所垄断。这个集团就是中国国民党。”
1937年蒋介石在庐山举行国事谈话会时,聘请张奚若参会,蒋介石对张奚若可谓是“国仕”之礼遇了。但不久之后,张奚若却与蒋介石发生了冲突。一次在例行的国民参政会上,张奚若以参政员身份发言,言词激烈地抨击了蒋介石的独裁和国民党的腐败。蒋介石顿感难堪,于是打断他的发言,插话说:“欢迎提意见,但别太刻薄!”一怒之下,张奚若拂袖而去。等到下一次参政会再开会时,政府给他寄来开会的通知和路费,张奚若当即回电一封:“无政可议,路费退回。”这与民国另一大知识分子傅斯年在国民党大会上痛骂宋子文的“壮举”可以媲美,宋子文只是国民党的一个要人,而张奚若顶撞的可是最高元首。张先生不畏强势的正派作风,由此可见一斑。
毛主席说他“好人说错话”
新中国成立后,张奚若成为参政议政人士。1957年,“大跃进”前夕的一次座谈会上,张奚若针对共产党和政府工作中一些做法,总结了十六个字:“好大喜功、急功近利、鄙视既往、迷信将来。”他解释说:“第一是好大喜功,总误认为社会主义就是大,不管人民的生活和消费者的需要如何,只要组织规模大才过瘾。第二是急功近利,表现为强调速成,把长远的事情用速成的办法去做。第三是鄙视既往,许多人忽视了历史因素,一切都搬用洋教条,把历史遗留下来的许多东西看作封建,都要打倒。第四是迷信将来,认为将来一切都是好的,都是等速发展的。”这一解释让他成了政府的保护对象,不然,他也难逃大大小小运动的批斗。
反右之后的1959年,毛泽东在庐山会议的讲话中他:“张奚若讲的四句话:好大喜功,急功近利,否定过去,迷信将来。陈铭枢讲的四句话:好大喜功,偏听偏信,轻视古典,喜怒无常。我是好大喜功的,好大喜功有什么不好呢?去年1900个项目,搞得多了一些,现在改为788个,不是很好吗。我还是要好大喜功,比较接近实际的好大喜功,还是要的。偏听偏信,就是要偏。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无产阶级、左中右,总有所偏,只能偏听偏信无产阶级的……再过10年到15年赶上英国,那时陈铭枢、张奚若这些人就没有话讲了。这些人,希望他们长寿,不然,死了后,还会到阎王那里去告我们的状。”
后来,毛泽东曾多次提到此事。陈铭枢、张奚若都说了毛泽东“好大喜功”,但两人后来的处境却截然相反。陈铭枢因“公然诬蔑毛主席”,受到多次揭发和批判。张奚若为什么却安然无恙?因为他是辛亥革命元老,又被视为“特殊”人物。抗战时他是国民参政会的参政员,仗义执言的他还敢于批评国民党、抨击蒋介石……
据李维汉回忆,在一次会议上,毛泽东也(不点名地)批评了张奚若:“这话(即所谓‘好大喜功’等)讲得也对,中华民国成立三十几年,蒋委员长搞了二十几年,只给我们留下四万吨钢,我们不轻视过去,迷信将来,还有什么希望!”与会的张奚若从座位上站起来,拄着手杖说:“主席,说这话的是我,我向您自首。”毛随即说:“我知道,你和陈铭枢不同,你是好人说了错话,我不划你右派。”
新中国“国号”的缔造者
1949年6月15日,张奚若以民主教授的身份出席了新政协筹备会第一次会议。会上与会者对于新中国的“国号”问题,展开激烈争论。有人说用“中华人民民主共和国”好,也有人提议用“中华人民民国”。就在各方争论未果时,张奚若发表了自己的看法:认为还是使用“中华人民共和国”为国名好。他说:“我们是人民民主专政的政权,人民这个概念已经把民主的意思表达出来了,不必再重复写上‘民主’二字。”
代表们就张奚若的提议又展开了讨论,几个回合下来,大家都认为张奚若的提法好,一致同意新中国的国名为中华人民共和国。于是,张先生便成了新中国“国号”的缔造者。
张奚若的好友徐志摩曾称他为“一位有名的炮手”,在徐志摩眼里“奚若这位先生是个‘硬’人。他是一块岩石,还是一块长满着苍苔的(岩石)。他的身体是硬的;他的品行是硬的;他的意志,不用说,更是硬的;他的说话也是硬的,直挺挺的几段,直挺挺的几句,有时这直挺挺中也有一种异样的妩媚,像张飞与牛皋那味道。”
如今,张先生早已远去,他留给后人的,除了为数不多的文字外,还有不尽的怀念。像张奚若先生这样有学问又有独立人格的人,现在我们已很难遇到。“棱角先生”留在我们的记忆中,也留在我们的期盼里。(聂晶)
转自 央视网 2009年5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