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华

魂牵梦绕忆清华——忆父亲浦江清先生

2009-06-17 |

——忆父亲浦江清先生

浦汉明

浦江清(19041957),江苏省松江县人(今属上海市)。文学史家、诗人。1926年毕业于东南大学西洋文学系,后入清华大学研究院国学门,任陈寅恪先生助教。1929年转至中文系任教。抗战爆发后任教于西南联合大学。19487月后曾任清华大学中文系主任。1952年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有《浦江清文集》、《清华园》等行世。

清华园,那是我度过少年时代的地方。从1946年到1952年,我在园中住了六年。虽然离开它已近半个世纪,但提起它来,仍然是心潮难平。

我的父亲浦江清先生英年早逝。他去世时我才将满二十岁。由于抗战期间的分离以及1951年后到城里住校读书,我能在父亲身边享受爱抚的日子并不多,而这段难得的岁月恰恰是在清华度过的。那时我们拥有一个完整而温馨的家,而我又无忧无虑,对人生充满了美好的憧憬。如果说这是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也不为过分吧。

更令人怀念的,是清华园中那种进步、民主、自由的氛围,是师生间、同学间亲如一家的情谊。伴随着我迈出人生第一步的,是“团结就是力量”的歌声和成百上千人同声高唱的激动人心的场景。如今,审视自己的心路历程,不能不清晰地看到清华时代烙下的深深的印痕。

几年前因为开会,我又去了一次清华。我在荷花池、工字厅、同方部、图书馆周围徘徊,寻找那些曾使我魂牵梦绕的旧影。是的,为了那难以排遣的情怀,是到了把点点滴滴的记忆写下来的时候了。

父亲的清华情结

我的父亲自1926年从东南大学毕业后,就来到清华任教。从此,他的一生,就和清华联结在一起了。他以学校为家,在学校与个人家庭难以两全的关键时刻,宁愿舍弃小家。这样的抉择 ,他曾作过三次。

我是抗战中逃难时出生在苏南一个小村里的,如果不是“七七事变”,本应生在清华园中。日寇的入侵破坏了校园的宁静。华北局势紧张,清华准备南迁。眼看母亲产期将近,父亲只得将她送回松江老家。谁知“八一三”上海战事又起,松江遭到轰炸,只好再避居乡下。我便在逃难中诞生了。不久,父亲得知学校已迁到长沙,急于赶去上课,考虑到母亲产后不便远行,就与她同住杭州。父亲将由此踏上去湖南的途程,而母亲则将投奔在萧山的外祖父和姨母们。杭州车站已炸得面目全非,不敢久留。在依依惜别的时候,母亲一手抱着刚满月的我,一手提着行李,感到身上的担子从未有过的沉重。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重逢?展望时局,眼前一片黯淡,而我又先天不足,瘦弱多病,能否长成难以逆料,想到这里,从不轻易流泪的母亲不禁悲从中来。父亲无法宽慰她,只是嘱咐说:“大人要紧,小孩不必管。”从此两人天各一方,父亲只身到了长沙。此时,清华已与北大、南开合并,成立了长沙临时大学,次年,又迁到昆明,改称西南联大。父亲随校越走越远了。母亲则带着我,辗转江、浙、沪一带逃难,山里山外,水路陆路,颠沛流离,担惊受怕,吃了许多苦。虽也多次想去昆明,与父亲团聚,终因关山阻隔,又有我的拖累而未能成行。现在,重读他们当年互诉衷肠的两地书时,我感到了家书重抵万金的沉甸甸的份量。那渗透于字里行间的绵绵情思,令我感同身受。无国即无家,在民族危亡的关头,不知有多少爱国的知识分子随着战局的变化,背井离乡,抛妻别子,撤到后方,父亲只是其中普通的一个。他们与民族同命运共呼吸,怀着忧国忧民之心,竭力贡献着自己一点绵薄的力量。在现代教育史上的奇迹——西南联大辉煌的背后,有着我们貌似平凡的可敬的父辈的付出,不知人们还会记得吗?

1940年夏,父亲按例可休假一年。为免相思之苦,他由安南经香港返回故乡,和我们同住在上海。第二年,弟弟汉昕出生了。这时,日军占领了安南,回滇道路已断。父亲向学校请假暂留上海。年底,珍珠港事变发生,父亲不愿长期僦居沦陷区,决心冒着危险通过日寇封锁线,准备经浙赣路去昆明。哪知到了安徽屯溪,上饶、鹰潭皆已失守,浙赣路不通。被困数月后,跋山涉水,由江西绕道福建、广东,回到西南联大。总计行程八千余里,途经八省,历时整整六个月!这一段艰难的历程,父亲都记在日记中(1987联书店出版,题名为《清华园日记 西行日记》)。尽管我曾不止一次听母亲说起过此事,但在整理父亲这部分日记时,心灵还是受到了极大的震撼,一向在我眼中显得文弱、随和的父亲,竟会那样坚毅、执著,这八千里路云和月,他是怎样过来的啊!曾冒着生命危险闯过日寇的警戒线,也曾遇到国民党败兵的骚扰,有时一连几天,翻山越岭,全靠步行,跋涉的辛劳自不必说,还有火灾、空袭的威胁,再加上物价上涨、小偷光顾,到了后来,旅费用尽,又生了疟疾、胃病,但他仍坚持不断向西行,从未想过回头。 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呢?小言之,为了不负西南联大之约;大言之,则是为了青年,为了学术,为了国家。难道父亲不能留在上海吗?他在《辛巳岁除大雪,独坐寓楼,用东坡除夕诗韵》一诗中曾表明过自己的心志:“风雨待鸡鸣,茫茫何时旦?……明年我西行,万里寻旧贯。丈夫励壮志,未肯谢衰。安能坐困此,日数米与炭。”上海虽有老母、妻子儿女,但却是沦陷区,决非安居之地。在建阳、南平、长汀等地,他曾遇到挚友,也有东南联大、暨大等校的校长坚请他留下任教。与西南联大相比,那里待遇较为优厚,住房宽敞舒适,图书资料丰富。同行的旅伴,逐一留下,只有他一人,毅然决然、毫不动摇地向西走。不仅如此,在因旅费缺乏而告债、申请救济的同时,他仍不忘为西南联大采购图书。到达昆明后,连一天也没有休息,甚至顾不得讲述一路的艰辛,第一件事就是去问“本学期之功课如何”,为自己耽误了课程而不安。在194324日(旧历壬午岁除)的日记中,他写道:“我自幸今年得在自由区过年,如仍僦居上海,则愁闷可知。”在远离故乡和亲人的昆明过春节,不感到“愁”而感到”幸”,这就难怪他能以“虽九死其犹未悔”的毅力走完全程了。他在抗战中写给母亲的信上说:“我们都有一种观念,就是爱护国家,爱护学校,而且是以学校为家。一个学术机关,看成一个大家庭似的,这是清华特别的优点,别个学校就差一点。”支持他西行的精神力量来自这样一个大家庭,自然万水千山也难以阻挡了。

抗战胜利后,西南联大结束,清华复员。父亲回到松江,准备接我们北上。可是,二叔肺病垂危,奶奶年迈操劳,他们需要他留在身边。母亲也担心外祖父无人照顾而舍不得离乡。此时父亲的胃病已日益加深,南方的气候,也于他更为相宜,杭州之江大学又恰来相聘。面对亲人期盼的目光,他难以开口说出一个“走”字。但闻一多先生遇刺的噩耗传来,接着便收到了朱自清先生催他返校的书信,他说:“闻先生遇害,系里正缺人,我怎能不去呢?”便再次作出了无悔的抉择,带着母亲、弟弟和我回到了清华。返校之后,他马上接过闻先生的工作,开了“楚辞”课,并与朱先生等一起整理闻先生遗著。19487月,朱先生依例可休假一年,委托父亲代理清华中文系主任之职。812日,朱先生因胃溃疡开刀,不幸病殁 。父亲痛感“清华中国文学系再遭受一大打击”(见《清华园日记 西行日记》),不顾自身胃病的加重,承担了主持编辑《朱自清全集》的重任,以更加兢兢业业的工作,作为对亡友的纪念。人们常说“文人相轻”,可我所看到的父辈,是“一诺千金”,是比身家性命更重的友谊,一个人倒下去,更多的人站起来,挑起亡友的担子,义无反顾,责无旁贷,这才是中国真正的知识分子。他们不仅学识渊博,而且人品高尚 。中国传统的道德准则,在这些接受了新文化的学者身上,已注入了新的内容,因而产生人格魅力,形成了极强的凝聚力。清华有幸,吸引了这样一批知识分子,他们尽管有着不同的学术观点、文化背景、性格爱好,但都将自己的命运与学校的兴衰联结在一起。既是学界英才组成的大家庭,那么,即便在物质条件极为匮乏的战时,也能培育出灿烂的学术之花,就不足为奇了。

初进清华园

19461022日,我随父亲坐着载有我家行李的卡车,初次进入清华园,那时我刚满九岁。

从江南来到古都北平,已是深秋时节。我们全家暂先住在城里骑河楼的清华同学会里。看惯了满眼浓绿的我,对北平最初的印象是黄色:路上的黄土,风扬起的沙,阳光下闪闪发亮的金瓦,街边摊上橙黄的又大又甜的柿子,慢悠悠拉车载客的黄马。这一切显得那样古老、优雅,又有几分寂寥,令我感到新奇而又陌生。

大约是母亲需等下一趟车,弟弟要跟着她留下,于是就只好由我随父亲先走了。

卡车进入清华园,秋意很浓的校园里一片金黄,到处静悄悄的,几乎没有人,显得有些荒凉。卡车驶在园中小径上,好像在树林中穿行,只觉得树枝不断从头上掠过。树叶黄里透红,在秋风中摇动、飘落,地上已厚厚地铺了一层,车轮碾过簌簌作响。忽然,车停在一块空地上,我跟着爸爸下了车,见已有两人站在旁边迎接。我们踏着落叶走过去,父亲和他们握手,然后向我作着介绍,指着年长的一位说:“这是朱自清先生,快叫朱伯伯!”朱自清?难道是作家朱自清?我大吃一惊。小时候我记性很好,凡看过的书,作者的名字都能记得。在我幼稚的观念里,以为他们都是古人,而在家乡小城里,确也从未见过一位作家,所以竟不知作家还有在世的。“朱伯伯!”叫过之后,我躲在父亲身后,好奇地看了又看,见他个子不高,身材瘦削,面色略显苍白,严肃的目光透过镜片射出来,令人产生敬意。我悄悄问父亲:“他就是写《背影》的朱自清?”“是呀!”这下轮到父亲吃惊了。他想不到我会知道朱先生,并一下子就说出了他的代表作,不觉大为高兴。其实,我并不知道《背影》的文学地位,只不过对这一篇印象最深罢了。“清华真是一个好地方,刚到这里就见到了一位真正的作家!”我暗自想着,一股自豪感从心底涌起,那种激动,或许有点像现在的青少年见到了崇拜的明星吧。

从此,我们就生活在清华园中了。随着师生的逐渐复员,园中也热闹起来。除朱自清先生外,和我家同住北院的,先后还有王竹溪、余瑞璜、刘崇、吕叔湘、杨业治、华罗庚、宁、王瑶、张青莲等各家,真可谓人才济济。可是孩子自有另外的天地,我们忙于在院中空地、土坡间做游戏、唱歌、跳舞,相互追逐,甚至分成两伙学打仗,冲冲杀杀,真好像是一个大家庭,有着众多的兄弟姐妹。

不仅北院,清华园各处都向我们敞开着怀抱。荷花池,夏天可坐在池畔草丛中看蜻蜓、看荷花,冬天可以溜冰。气象台前,可以采野菜,爬到桑树上边看小说边吃桑椹,直吃到嘴唇乌紫。奶牛场,夏夜可躺在草垛上,仰望星空,和大学生、场里老师一起讲故事、神聊。大图书馆,阅览室那一排排书架对我们孩子也是开放的,不知多少课余、假日,沉浸在书海里,接受着知识的洗礼,忘却了身外的一切,直到闭馆的铃声把自己唤醒。大饭厅、操场、礼堂的集会,也不拒绝我们参加,大学生不因我们年幼而轻看我们,和我们成为朋友,他们关注的焦点也成了我们认真讨论的话题。不分男女老幼,一视同仁,人的天性自由发展,这或许是清华特有的传统吧。我们成长在这样的环境中,真是得益匪浅啊。

和父亲一起看戏

父亲在抗战中得了胃病,回到清华以后,生活虽然安定了,但工作负担重,仍然没有休息的机会。他在家的时候,总是呆在书房里,很少和我们在一起。吃饭本是一家人交流的好时光,我从小多话,常常说个不停,而他的应答往往心不在焉,有时眼睛也不看饭菜,简直是食而不知其味。每当此时,母亲总是很不高兴地说:“又要想心思了!”并把他的注意力唤回到饭桌上来。吃饭时伤脑筋会影响消化,他也知道这于病体不宜,但已习惯于专注地不间断地思考,自己也难以控制。偶尔有空,和我们打打羽毛球,朋友来了下局围棋,就算是休息了。

其实,父亲多才多艺,兴趣非常广泛,而最喜欢的是看戏和唱昆曲。他通音律,对词谱曲牌素有研究。课堂上教戏曲时,兴之所至,还要唱上一曲,给学生留下深刻的印象。在家里,兴致好时也唱,或者母亲吹箫,他吹笛。会曲的朋友、学生到家里来,有时就唱起来,父亲便吹笛伴奏,记得常来的有周妙中。

父亲唱昆曲是向戏曲家吴梅先生学的。在东南大学读书时,他读西洋文学系,同时也选中文系的课,因此而成为吴先生的弟子。到清华后,他参加了昆曲社团谷音社,曾请笛师专为拍曲,常赴曲集,与俞平伯、华粹深、许宝禄、汪健君、陈盛可、陶光等各位先生切磋技艺。在昆明时,联大教授中有同好者,也有曲集。1939年春,他有一首《沁园春》,即赋此事,其小序曰:“昆明黑龙潭王瞻岩宅曲叙感赋。同会者杨荫浏、王瞻岩、陈盛可、陶光、张充和。”父亲认为,教师不能“光说不练”,赋诗、填词、作曲应是中国古典文学研究者的基本功,唱曲、看戏决不只是业余消遣,所以不惜抽出时间,而且乐此不疲。

然而,平日父亲的熏陶,早已使我爱上了戏剧。最高兴的是全家一起去看戏。

记得和父亲一起,曾看过昆曲《思凡》、《夜奔》,京剧《宇宙锋》、《三岔口》、《奇双会》以及叶盛兰的《吕布与貂蝉》、高盛麟的《挑滑车》,川剧周企何的《秋江》等等。我们并不只看名角,师生演出的水平也很高,如果台上有熟人,则更感亲切。所看也不限于戏曲,为配合形势,当时学生社团的演出倒是以话剧为多。解放前夕,曾看过曹禺的《日出》、《原野》,陈白尘的《升官图》,茅盾的《清明前后》,吴祖光的《风雪夜归人》以及根据高尔基、班台莱耶夫的原作改编的《夜店》、《表》等一些大戏,多数是学生剧团的杰作。大约是1948年春节,竟然还演出了歌剧《白毛女》的选段,只是为避免反动派查禁,改名为《年关》了。

戏看得多了,我也跃跃欲试,便参加了成志中学的话剧小组,后来升入高中、大学,一直是校话剧团的成员,也曾上过台,甚至还为班级演出写过剧本呢。感受到戏剧的巨大魅力,到高校任教后,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元明清文学。驰骋在戏曲小说的天地里,真是乐在其中,其味无穷。我更加理解了父亲,而父亲若是知道我也爱戏,是会感到欣慰的吧。

(选自《永远的清华园》)

* 作者为浦江清先生长女,青海民族学院中文系教授,已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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