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丽瑛*(教)
从1948年孟昭英老师为我们讲授无线电课程开始进入孟师门下,到1995年老师仙逝,长达47年的人生旅程中,孟师言传身教,春风化雨滋润着我成长,为人为学树立楷模,是我最崇敬的师长之一。
80年代韩丽瑛(右3)顾廉楚(50,右2)夫妇一家三代和孟昭英老师(中)合影。
80年代末孟昭英先生给学生颁发奖学金
记得我初进清华园,孟师在谈笑中说起1928年从燕京大学毕业,我才知道孟师大学毕业时我才出生,不禁倍增崇敬之心。孟师与我的父母同龄。在清华园里,孟师和师母曾与我的父母交往密切,亲如家人。在课堂上实验室里指引我步入科学殿堂和讲堂。有机会在孟师这样的名师培育下成长实为人生之最大幸事。在这孟师百年诞辰之际,缅怀师恩,思绪万千,拙笔难表达万一,却有一种责任感,实在是为了传扬师德,教育后代,秉承先辈爱国敬业的道德风范,献身祖国的教育事业。
真空电子器件的先驱者
2004年在北京国际电子源学术会议上召开了真空二极管诞生百年的纪念会。在20世纪电子学的发展历程中,真空二极管曾经辉煌地扮演过极其重要的角色,而今已销声匿迹被固体器件取而代之,百年回顾实令人感叹科学技术更新换代之迅捷。70年前孟师在美国加州理工学院亲手独创制作真空电子管获得1厘米波长的连续振荡,那是当时在世界上用微型电子管获得的最短波长的振荡。加州理工学院的《科技新星报》上刊载出孟师手持他研制的微型真空电子管的照片,一时名闻遐迩、震惊世界。孟师堪称是真空电子管的先驱者。
1952年教育改革院系调整,孟昭英先生和常先生以高度的爱国责任心和远见卓识积极倡议成立无线电系,同时创办电真空专业。孟师预见到新中国电子工业的发展亟需电真空专业人才,在清华建立电真空专业实为燃眉之急。他带领着刚从电机系毕业留校对电真空专业一无所知的一群年轻教师走出校门,到工厂研究所实习;他翻译俄语教材,为学生开设新专业课程“电子管”。记得我作为青年教师第一次走上讲台讲授新课,孟师组织试讲亲自听课,将自己丰富的教学经验传授给我,教我如何启发思维、突出重点、注重物理概念,甚至指出书写板书要方便学生抄写笔记等。在孟师的指引下,我初登讲台就重视教学法,懂得由浅入深、循序渐进、启发式地引导学生思考,取得良好效果。当我被评为优秀青年教师接受学生献上的大红花时,心潮澎湃,感谢师恩。在以后数十年的教学生涯中总会牢记恩师的教诲,不仅自己受益终身还传授给我的学生们,孟师的教学风范代代相传。
电真空专业实验室是从无到有白手起家建立起来的,不少真空系统和稳压电源都是孟师带领大家自己动手制作的。在大礼堂旁的二院平房里,孟师以身作则,严格要求,教我们从使用榔头敲钉子做起。孟师示范动作,用榔头打下钉子垂直钉入木板,看上去似乎很容易,实际是经过训练才能做到。吹玻璃更是手把着手地教我们连接两根玻璃管,至今还能记得要领是双手握住两根玻璃管对准并同步旋转,掌握适当温度对接。就是这样,孟师既传授知识培养人才又节约资金创造财富,建立起电真空专业实验室。孟师在实践中贯穿了他的教育理念,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科学的实验技术是创造性研究工作的源泉。那时大家以实验室为家,师生齐动手,一日三单元。在建国初期百废待兴的艰苦岁月中为国家节省了资金,年轻教师和实验室同步成长。
当时国家电子工业一穷二白,苏联援建的156项工程之一的北京电子管厂,其电真空产品并不先进,自己也不会自行设计新产品。直到1965年周总理签发援助柬埔寨广播发射台,急需蒸发冷却大功率束射四极管而国际禁运无法购买,只能自行设计试制,工厂前来学校请求支援。这是我们国家首次自行设计新产品又是援外任务,系里指派我率领年轻教师和毕业班同学组成设计队前往工厂承担计算设计任务,画出设计图纸,试制出样管。记得当时我们整装待发到工厂去,和工厂工人技术人员同吃同住,共同完成工厂的头号新产品试制任务。孟师虽不能直接参加,但却十分关心,多次给予鼓励。我们一直在工厂奋战一年有余制出样管,直到“文化大革命”爆发才被迫撤回学校。后来再没有机会到工厂去继续这项工作,所幸我们有毕业生分配到工厂继续制成产品,至今在发射台广泛应用。
20世纪是电子学突飞猛进的年代,不断地更新换代。我们在教学科研中深记孟师的教诲,重视基础理论,既动脑又动手,理论与实践相结合,做出一些成果。饮水思源,师恩难忘。
爱国的志气
孟师誓言中国人要为中国的富强做奉献,道出了他的爱国热忱。说到做到是孟师的品格。
1937年抗日战争烽火燃起,孟师刚在美国加州理工学院获得了博士学位,立即整装回国投身抗日救国的行列,他随清华大学南迁途经长沙。在长沙临时大学异常艰苦的条件下,为使学生掌握无线电技术,他除了讲授理论课以外亲手建立无线电台,当时受教的学生有些后来到解放区成为军事通讯的抗日革命技术骨干。在西南联大孟师继续任教。1943年按照教学休假制度孟师到美国受聘于加州理工学院和麻省理工学院,独创性地研制出雷达天线开关等成果。怀着爱国的赤诚,孟师不顾麻省理工学院的高薪聘请于1947年毅然回国。归国时冒着极大风险,自费购置了一批无线电器材,其中有功率射频三极管等禁运器材。正是这些器材发挥了作用,孟师率领青年教师在清华园建立起当时国内居领先地位的电子学实验室。
新中国成立后,孟师肩负清华大学无线电系主任及电真空教研室主任的重任。我作为系秘书之一,亲眼目睹了孟师夜以继日地操劳,除讲课以外承担繁重的行政事务,延聘校外的师资,培养青年教师,编写教材,建实验室等等,真是不遗余力。1955年他入选中科院学部委员(院士),又负责筹建中科院电子学研究所。1956年参加制定国家十二年科学技术发展规划,率团赴苏联及东欧等国家考察。他是我国无线电电子学的奠基者。孟师最为可贵的品德是敢于发表不同意见,他反对学苏中的教条主义和生搬硬套,直言不讳,实话实说,决不顺风使舵。
不畏严寒的松树品格
正当孟师激情满怀为祖国的无线电电子学建功立业的时候,1957年被错划为右派,降职降薪,排除于科研主线之外。但孟师坚守分配给自己的岗位,一心一意地勤奋工作。培养实验室工作人员,提出改善实验室管理、提高工作效率的意见,编写阴极电子学教材,给学生讲授基础理论课程,悉心培养研究生。在阴极电子学实验室中创造性地攻克阴极温度测量的难题,其中氧化物阴极辐射系数的测量及温度的确定是当年工业生产上急需解决的课题,曾被广泛引用。孟师顶着各种政治压力,顽强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犹如不畏严寒的常青松柏巍然屹立,深得学生们的爱戴。回想起来,若是孟师的才智得以充分发挥,必定会在电真空领域谱写出更加辉煌的篇章。
十年动乱,孟师遭受的打击和不幸更为严峻。曾记得在那个悲惨的日子,我从东主楼下班走出来时,已是快到黄昏的日落光景,最先得知孟师的长子孟宪震(科学院物理所卓有成就的研究员)经不住被诬陷为苏修特务而冤屈自裁于香山。噩耗传来如晴天霹雳,必须立即通知孟师。但是师母身患高血压、心脏病已经臥床不起,在那无政府状态的混乱情况下,为避免发生意外,我去求助了常先生,由常先生到孟师家中,请出孟师去处理后事。孟师为保护师母而隐瞒着,独自承担失去爱子的一切悲痛,同时自此也切断了与尚未出世的长孙的联系。孟师真正是迎着暴风雪坚挺的青松,独自承担着非常人所能承受的重压和心灵的创伤。孟师的次子在十年动乱中被摧残而精神失常受到牢狱之灾,孙子在襁褓中就寄养在孟师家中。师母臥病在床,孙儿又无在京户口,不能入托入学受教育,孟师独自承担着这一切家庭的重负。到了1968年清华园中武斗,孟师又首当其冲,遭到劫持被监禁到学生宿舍三楼上。孟师以年逾六旬的高龄,竟顽强拼搏,自己解救自己,从三楼窗户爬出,用绳系在腰间,意欲吊下楼去,不幸绳断摔下,小腿骨折不能行走,在晨曦朦胧中坚持爬行,遇民工才得救回到家中。孟师经得住重重打击,顽强刚毅,敢于斗争,实在是源于坚定的爱国信念,相信真理必胜。孟师刚毅不屈的青松品格令人敬佩,值得颂扬。
诲人不倦 老当益壮
打倒“四人帮”,拨乱返正的大好形势激励着孟师的一腔热血,孟师以年逾七旬的高龄主动提出为年轻教师用英语讲课,以提高他们的英语水平。同时肩负起物理系新学科发展的重任,指导博士研究生。由于孟师的名望,许多人登门求教,孟师有求必应,我就曾多次请孟师担任研究生答辨委员会主席,孟师总是认真审阅论文,提出问题决不敷衍。我深为孟师诲人不倦的精神所感动。在20世纪80年代初期申请出国的热潮中,许多电子系、物理系的学生慕孟师之名,请求推荐。孟师热心诚恳,但一定要亲自审阅成绩单并且亲自执笔写推荐信。推荐实事求是,严肃而负责,不允许有虚夸之词,这也给我树立了榜样。记得曾有学生自己起草了推荐信来找我签字,其中有些自我吹嘘的言词,我以孟师为楷模,替他修改并告诫他为人处世应该实事求是,谦虚谨慎,万不可虚夸。正是这样,我们的推荐成功率很高。留学在外的学子们学有所成,不忘师恩。
博爱仁德
孟师有仁慈胸怀。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感人事例留传至今难于忘怀。孟师有着超人的语言才能,英语口语十分流畅。他教自己的孙子从小学英语开始,同时在家中义务教一些小朋友英语。孟师晚年心脏有病,常需监测心电图,继女从香港购置便携式心电图仪赠他。当年清华校医院便携式心电图仪也稀有,孟师想到更多的老年人需要,就把心电图仪捐赠给校医院以方便大家。孟师关爱青年一代的成长,尤其爱惜英才,他深知来自农村贫困学生经济上的艰难,所以就把自己留美时节约积蓄的2万美元设立“孟昭英奖学金”以资助品学兼优、家境贫困的物理系和电子系学生。这是少有的以个人积蓄且本人在世就捐献的奖学金。
父母生我,恩师育我,亲情师恩,永志难忘。
* 作者先后为无线电系、物理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