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梁思成先生二三事
梁思成先生是建筑大师、清华大学教授,其公子梁从诫教授昵称“小梁”,与我在大学里同窗四年,朝夕与共,过从甚密,因而直接间接使我与先生有所接触,兹就记忆所及,谨录二三事,以飨读者,借寄哀思。
1950年夏天,我在上海考入清华大学历史系,全班共8人。中秋节晚上,小梁带领我们这些来自远方的外地同学(家在北京的同学已进城回家去了)和高年级的一两位同学,到荷塘畔赏月。大家吃着小梁从家里拿来的鸭梨、香蕉等果品,在月色溶溶清风徐来的氛围中,寻思着朱自清先生撰写的名篇《荷塘月色》的情景。就这样,在清华园愉快地度过了充满诗意的第一个中秋节。第二天下午,小梁又带领班上几位同学去到前院他家吃糕饼,先生和夫人林徽因女士并排坐在门前的两张藤椅里交谈。先生看到我们大口大嚼把糕饼吃得精光,便发话下“逐客令”:“你们的任务完成了,可以回去了。”他说话时那种笑容可掬亦庄亦谐十分风趣的幽默劲儿,教人没齿难忘。
1952年4月30日傍晚,历史系转来了上级紧急通知,要求同学们都进城找人家寄宿,在翌日“五一”节上午在市内规定地点楔入行进中的游行大队,以接受毛主席等国家领导人在天安门前的检阅。来自外地的同学为进城一事,个个急得团团转。幸从小梁处获悉,先生当晚也有进城里去开会的任务,于是就由先生的小汽车把我们捎入东华门,而后徒步走到赵芫荃同学家里歇宿。我们发现,先生不仅是建筑大师,还是位驾驶汽车的能手。那天晚上,马路上行驶的车辆特别多,街灯特别是在西郊一带又很暗淡,但先生稳操驾驶盘,该快则快,该慢则慢,驾轻就熟,十分投入。他一路上还腾出咀来,敝开心扉,问这问那,频频和同学们对话,交流思想。大家既为先生精湛的驾驶技术而钦佩,更为有先生这样的大人物给驾车而深感荣幸,车上的气氛显得十分热烈而温馨,把紧挤在车座上的蹩气几乎全置之脑后了。先生因兼职(他那时兼任北京市城建委员会的领导职务)往返于两地,风尘仆仆,为方便计,彭真市长送给他那辆小汽车。据说,那时全市只有先生一人自备汽车。
先生不嗜烟酒,小个子,近视,戴玳瑁镜,而双目炯炯有神。健谈,性格诙谐,好说俏皮话,不仅平易近人,而且善解人意,是一位古道热肠热心公益不可多得的谦谦长者。1952年下半年,北大、清华、燕大三校历史系,经过院系调整,合并为一(合并到北大)。仅有8人的我班,一下子扩编成为拥有四五十人的大班。为学习中国美术史,又通过小梁,先生主动地为我班放映由他经多年摄制而成的中国历代建筑的幻灯片。在放映那天,先生自始至终站在屏幕旁,手擎教鞭,对着屏幕上出现的图像,点点戳戳,当义务讲解员。幻灯片放映了一个下午,先生站立和讲解了整整一个下午。先生并不健康,他多年患脊椎炎,长年累月穿着钢丝马夹,用以托住胸骨使其不下垂。那天说是专为我班讲解,后来全系同学都参加了。那天幻灯片的内容,对我来说,早已忘却得一干二净,但先生高吭的声音和不断挥动教鞭长时间站立在台上,精神抖擞、不知疲惫、庄严肃穆的崇高形象,历历如在目前,使我永远难忘。这就是众所周知的令人由衷地敬爱的建筑大师梁思成教授。
1950年入学,是我首次去到北方,由于对北京的冬寒估计不足,我在北上时把被褥带少了,好几次在深夜我从梦中冻醒。一天,小梁给我送去了一条日本军毯。说是盘踞在清华园的日本鬼子在1945年听到天皇向盟军投降的消息后仓皇出逃,遗弃了一大堆军毯,后由学校分发给教职工家属们,他家分到那条军毯。在大难初平的当时,物力维艰,一条军毯尽管不是什么珍贵的物品,人们还是很看重的。梁先生慨然相赠与咱,其爱护青年的热忱,实在令人敬佩。我把它用作床垫,一直伴我到大学毕业。毕业后,我被分配到内蒙古工作,匆匆上路,不曾归还。1994年回京一次,小梁夫妇曾请我和另一位同学在干面胡同里的一家饭馆吃饭。席间,我提到军毯一事,小梁向大家又谈了一遍它的由来。总之,这件日寇的遗弃物,却成了小梁与我之间厚谊的纽带、见证和信物,这是鬼子们始料所不及的,至于它的意义,更非这帮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们所能理解于万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