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恩钿女士出生于1908年,1975年去世。这位走过风风雨雨的“月季夫人”,苦心培育中国月季的故事鲜为人知。她的平生往事并不如烟,值得记叙。
最近有个消息从美国传来:中国的彩车将首次参加2008年1月1日的洛杉矶月季大游行,彩车的主题为奥林匹克。
一九三三年获清华外文系学士学位时的蒋恩钿 (校史研究室提供)
每年的洛杉矶月季大游行,电视转播覆盖全球100个国家,观看人数多达10亿。据说主办方有意让美国ABC、NBC等多家电视台,在转播中讲述中国对世界近代月季的突出贡献。
中国花卉协会月季分会会长张佐双近日表示:“中国生物多样性保护基金会将设立蒋恩钿月季基金会,以纪念她为中国月季事业发展所作出的重要贡献。”
与钱钟书曹禺是同学
“有蒋恩钿女士,清华大学毕业生,现绥远第一女师教员,刚由南来,闻讯来访,相见极喜。”
1934年8月,女作家冰心与雷洁琼、顾颉刚、郑振铎等一行数人,应邀沿北平(今北京)绥远(今呼和浩特)一线,考察风景、古迹、风俗、宗教及经济、物产。24日他们到达绥远。这是冰心在她的《平绥沿线旅行记》中的一段记录。
这位来访的清华女生,就是后来被尊称为“月季夫人”的蒋恩钿。
1929年清华大学首次到南方招考女生,蒋恩钿被外国语文学系录取。上世纪30年代初,冰心在清华兼课,蒋恩钿曾经听过她的课。异地相见,加深了师生友情。然而,当时她们谁都没有想到,这份友情,会一直延续到日后她们共同爱好的月季事业中。长期以来,蒋恩钿与冰心一直保持着亦师亦友的亲密关系,冰心是她月季事业的全力支持者。
蒋恩钿在绥远教了两年书,1935年重回清华担任助教兼女生宿舍的舍监。清华校史有这样一段记载:“一二·九”运动中,反动军警闯入清华,搜查到女生住的静斋时,蒋恩钿以舍监身份挡在门前,平静而庄严地宣布:“清华校规,楼内住女同学,任何男性不准上楼,警察也不例外。”军警被她从容不迫的气度镇住了,连忙打电话去叫女警察,使得藏身在静斋的学运领袖受到保护,乘机脱身。
清华外文系1933级蒋恩钿的同班同学中有钱钟书和万家宝(曹禺)。上世纪70年代笔者在天津南开大学求学时,常常听蒋恩钿先生讲起这两位同学:“我的英文底子差,到了清华念得我忙都忙不过来,可钱钟书上课坐在后面,边听边看他别的书。老师讲错了,他抬头看看,老师脸一红,他又接着看他的书。好像钱钟书来清华就是来用图书馆的。”她还说:“万家宝上学时没看出有什么特别的好,可是等他的《雷雨》一出来,那真是叫人佩服得不得了。”
钱钟书夫人杨绛是蒋恩钿的另一位好友。杨绛在她的《我爱清华图书馆》一文中写到,1932年春季她初到清华时,正是蒋恩钿这位“中学旧友”带领她参观了清华的图书馆。
蒋恩钿家境贫困,毕业多年后,等到经济上完全自立,才终于嫁给了相知相爱7年、当时已经成为银行家的清华经济系同学陈谦受。
“中国月季是世界近代月季之母”
蒋恩钿研读的是西洋文学,然而命运将她带往另一个方向。上世纪50年代初,蒋恩钿与夫君陈谦受从美国回到北京。当时,他们常去一位旅欧华侨吴赉熙家中做客。吴先生17岁入读剑桥。他热爱月季,倾平生精力,到1948年为止,已引进国外200多个月季新品种。蒋恩钿和她的先生以及协和医院的林宗扬夫妇经常在他家里欣赏和研究月季花。
50年代初,吴赉熙病重,提出接替他事业的人要符合三个条件:年富力强,能把月季花当作事业来办,而且有财力把花买过去;懂英文,可以研读他一生积累的欧美几十本月季花专门书刊;家里要有个大院子,能把吴家的400棵月季移种过去。林宗扬先生在吴先生病逝后,立即赶到蒋恩钿家,说吴先生这三个条件就是按你蒋恩钿设想的呀!蒋恩钿喜爱月季,但从没想过专门从事园艺。吴先生如此重托,义不容辞。从此她与月季花结下了不解之缘。
1953年,因丈夫工作到了天津,这400棵下地才两年的月季又由北京搬到了天津。此后,蒋恩钿在家中园子里松土、剪枝、浇水、施肥、扦插繁殖,样样身体力行,又通读了吴先生留下的书刊,并虚心向园艺家陈俊愉、汪菊渊教授请教。经过5年的努力,她已经对于月季花的种植了然于心。
蒋恩钿精通中英文,对于历史又饶有兴趣。国人都认为月季花或者在我国南方及文学作品中统统被称为“玫瑰”的花,是由欧美引进的外国花卉。但早在50年前,蒋恩钿已确凿无误地考证出,在今天世界的月季品种里,占90%之多的“杂交茶香月季”是由中国和中东以及古波斯月季在法国巴黎郊区马尔梅森园杂交培育出来的,时间是在19世纪初期。她一再重申:“中国月季是世界近代月季之母。”
也正是在50年代中期,周恩来总理访问印度时,对机场通向新德里市区的道路两旁五彩缤纷的月季,留下了深刻印象。回国后他问北京市领导:“首都北京能不能也用这么漂亮的月季美化起来?”党外人士、当时任国务院礼宾司司长的余心清先生把这话托朋友传给了在天津的蒋恩钿,请她准备一大束月季花并附上有关月季花生长特性以及中国月季在世界上地位的说明送到北京,由他转呈周总理。这件事对后来月季在北京的发展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
1958年,时任北京市副市长的吴晗专程到天津看他的清华老同学,当面邀请蒋恩钿帮助北京为迎接国庆10周年而进行的城市美化工作,明确提出希望能在新建中的人民大会堂周围建一个月季园。经实地考察,蒋恩钿在她先生的支持下,把自己园中的月季花捐给了人民大会堂月季园。这也是这些月季在7年中的第三次搬家。虽然是成熟的壮棵月季的移植,但蒋恩钿已经有过两次经验,可谓胸有成竹。所以1958年的这次移植和过冬都十分顺利,在第二年国庆10周年节日之际,月季准时绽放,为新建的人民大会堂锦上添花。
人民大会堂月季园成功后,蒋恩钿应北京园林局之邀出任顾问。在1959年到1966年的7年中,她全身心地投入了月季事业。
7年苦心换得天坛月季3000品种
蒋恩钿的工作基地设在天坛公园,她就住在公园内的斋宫里。 那里有一小排平房是原先祭天时给小太监更衣的地方,蒋恩钿在一间大约12平方米的房间里,放了一张床,一张书桌和两张小沙发。没有卫生间,吃饭在食堂的照顾小灶。公园从领导到工人都叫她“蒋先生”。
为照顾在天津的家,蒋恩钿两头跑,每月两周在天津,两周在北京。白天在园里工作,晚上在宿舍里做案头工作,制定计划,进行鉴定登记等。这一时期蒋恩钿阅读了大量的中外月季文献,写下了许多实验记录。她还经常与上海、常州、无锡、杭州、厦门的园艺师们研究技术,交流品种。到1966年前,天坛的月季园已拥有3000多个品种。
除了天坛,北京还建了陶然亭月季园。蒋恩钿利用回天津的时间,不但恢复了家里的月季园,还帮助天津建了睦南道月季园。短短七八年间京津地区先后建了4座月季园。
在这7年中,蒋恩钿对所有可以搜集到的品种作了分类,编写了月季品种目录。对于只有英文或法文名字的月季逐一翻译和编定中文名字。月季品种的鉴定对于弄清中国品种,指导今后的杂交,培育新品种十分重要。7年中,蒋恩钿共对500多种月季作了名字的鉴定。
同时,她和“月季刘”刘好勤等花匠一起研究解决了批量提供月季成品苗的难题,打破了一些收藏家力图将珍稀名种据为己有的旧观念,一下子就把近代杂交茶香月季推向了全社会。
蒋恩钿还协助北京和英国皇家月季花协会建立了联系。
蒋恩钿对月季事业的贡献有口皆碑。万紫千红的天坛月季园引来了许多观众。当时的北京市市长彭真曾以蒋恩钿为例,问北京园林界:“你们怎么搞不过一个外行人?”陈毅元帅去天坛月季园参观时也对蒋先生的工作赞不绝口。“月季夫人”就是这位元帅在轻松、诙谐的笑谈之中给叫响的。
分秒必争的蒋恩钿在此期间还翻译出版了美国小说《自由列车》和《富兰克林书信札》。她还和出版社订了协议翻译澳大利亚作家普里查德(Prichard)的《有翼的种子》和《黄金里程》。
来不及再看鲜花盛开
蒋恩钿是一个笑口常开的人。金丝边眼镜后面的一双眼睛总是笑吟吟的。她学识渊博,善解人意,对待各个层面的人,不管你是市长还是花匠,她都一视同仁,满腔热忱。
然而,正当她准备在月季事业上大展鸿图的时刻,政治形势一天紧过一天。她似乎预感到了什么。百花凋谢的年月终于来临。人民大会堂的月季在“文革”的“红八月”中被完全拔除,改种茄子。让蒋先生稍稍感到欣慰的是,刘好勤师傅锁上了苗圃的大门,天坛内的院墙又高又厚,红卫兵看不见也爬不进,所有的品种得以完整保存。
蒋恩钿在天津艰难度日,尽管如此,她仍守护着自己家中园地里的最后一批月季。在此期间,笔者有缘多次面聆教诲,并亲眼看到过蒋先生手边的月季日记。30年了,记忆犹新,那本普通的笔记簿上,画着一朵朵月季花,旁边详尽地记录着月季开放的时间、形态、香味与尺寸。有时回沪探亲,她会让笔者随身带上一个广口瓶,瓶中盛水,水中养着一些供扦插繁殖用的月季种苗。这是应上海的一位爱好者的请求而提供的,每一株花苗都用中英文注明了名称。
1975年,科学院决定恢复香山植物园,拟请蒋恩钿再次担任顾问。不料67岁的蒋恩钿因手术事故不幸在天津逝世。蒋先生没有来得及看到鲜花盛开的日子。北京、天津的花匠们出席了她的追悼会,并在她的遗体上洒满了月季花,人们说,这是为了告慰蒋先生的在天之灵。她的精神长存于五彩缤纷的月季花之中。
(原载《新民晚报》,2007年6月23日,作者李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