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志钰
在晚秋灿烂的阳光中,踏过落满金黄色银杏叶的小径,我来到清华园图书馆,将我已故父亲秦宣夫的画册及已故丈夫张弦的文集,赠送给他们的母校。这是他们生前的愿望,现在由我替他们完成。
秦宣夫一九三六年于北平(三十岁)时任清华大学外语系教师
1991年4月,秦志钰与张弦参加清华八十周年校庆活动,在秦宣夫赠母校油画前合影。 (徐葆耕 摄)
父亲秦宣夫
父亲秦宣夫,原名秦善,广西桂林人,1906年生。是清华1929级西语系毕业生。1925年他19岁时,由天津南开中学高二肄业,直接考进了清华刚刚设置的大学部本科。他在学校主要专业是英国文学,第二外语是法文。与他同时入校同专业的有李健吾、徐士瑚等,还有其它专业的施士元、吴达元、张企泰等。
在清华这所中西文化兼容并蓄的一流学府里,我父亲的学业知识得到了长足的进步。在吴宓先生和王文显先生以及温德教授等大师的培育下,他的外文水平达到了相当的程度。由于父亲从小喜爱美术,他在学校里还选修了外国美术史课,并且常常作素描写生,还为同学画像,至今留下的有张昌华像(已收入画册)以及罗念生像(罗先生保存至今)。据父亲说他在清华时参加过管弦乐队,拉小提琴。同时他还是合唱队的男高音。清华乐队合唱队水平很高,曾演奏过贝多芬第九交响乐等高难作品。
记得五十年代的一个夏夜,我们姐妹因都爱好音乐,约了邻居闵惠芬(现是二胡演奏家)在院中开小音乐会,父亲兴趣使然,引吭一曲《饮酒歌》,令我们大为吃惊,他告之是在清华受的声乐训练。他还说,清华重视体育使他受益终生。他在学校游泳和短跑也是成绩优秀者,健康的体质使他极少生病,直到八十多岁尚能背着画箱爬山涉水。
父亲原打算毕业后去法国巴黎大学学法国文学专业。后来打听到那里需要具备较高法语水平,去后需先读三年法语以及拉丁语,他便放弃了。而由于他自幼喜爱美术,他的祖父虽是武将但业余喜好书画,对他亦有影响。因此他便决定到巴黎去学美术。为此他曾在1926年暑假去大锦什坊街拜访过从法国留学归来,刚上任北平国立艺专校长一年的林风眠先生,得到了林先生的教诲和鼓励。林先生还送了他两帧印有林先生猫头鹰作品的巴黎明信片留作纪念,这些都更坚定了他去巴黎学画的决心。
1929年他在清华获文学士学位后,即到巴黎高等美术学校学习素描,第二年进西蒙教授工作室学习油画。又到卢浮学校及巴黎大学艺术考古研究所学外国美术史。在法国学习至1934年结业。
由于在清华打下的素描及美术史基础,使他在巴黎的学业得到顺利进展并取得了优异成绩。1933及1934年,他的几幅油画《卡邦齐夫人像》《快乐的旋转》以及《宫女》分别入选法国春季沙龙及独立沙龙,获得好评。
当时留法及留欧的清华学子人数甚多,他们互相帮助团结友爱,一直保持着清华的素质和传统。
父亲在他塞纳河边狭小的住所里,常常会见来往的学友,还常作导游陪新生参观巴黎名胜。他们常常互通明信片,告之彼此的处境及信息,互相鼓励志气,争取好的前途以报效祖国。几十年来,父亲一直保留着这些前面写着短信,背后印着欧洲各地风光名胜的明信片,但多次政治运动尤其是文革及搬家,许多已经遗失。幸而父母细心,至今仍保存下十几帧,非常珍贵,读来更觉亲切感人。从姓名上看,有十几位同学,并不都是29级的,而李健吾、施士元、吴达元则是较密切的朋友。
1931年夏,由于生病休学而晚一年毕业的李健吾来到巴黎就读巴黎大学,父亲曾一度接他和自己住在一起。此后,两个人经常在一起共同学习、参观名胜、探讨学问,有着共同的观点和思想。1932年1月,他和李健吾一起去英国伦敦,参观英国皇家艺术学院主办的《法兰西艺术1200—1900大展览会》,面对从各国博物馆借来的一千多件艺术精品,他们被陶醉了,同时也更加坚定了要为中国的艺术振兴而努力学习的决心。
1933年,徐悲鸿先生在巴黎组织举办《中国绘画展》,展出中国的现代绘画和从唐宋到明清的古代绘画,后者都是法国博物馆及外国人私人收藏的精品,反借给展览会的。
留法的青年学生聚集一起,欢迎徐先生,庆贺中国绘画艺术界的这一空前盛事。父亲从此认识了徐先生并结下友谊。留学生与徐先生在一起合影留念,徐先生勉励大家努力学习。这些学生日后大多都成为我国西洋美术的第一代画家、开拓者以及美术教育的启蒙者,他们之间的友谊也终生相随。他们中有:吴作人、常书鸿、吕斯百、王临乙、黄显之、滑田有、秦宣夫、胡善馀、唐一禾、周轻鼎、马霁玉、陈芝秀、曾竹韶、周思明等等。
这些学生还聚集在常书鸿家,组成留法美术协会,切磋技艺,互相勉励,互相促进。
《中国绘画展》在巴黎及比利时、英国、俄国、意大利等巡回展览了近二年,成千上万的欧洲人前来观看,媒体大力报导,取得了巨大的成功。
为了及时向国内介绍这次展览会,父亲和李健吾在巴黎展会后立即合作写了一篇长达两万字的评介文章,名为《巴黎中国绘画展览》,寄回国刊登在1933年上海《文学》杂志一卷五号。文中对展览中七十余位画家,近二百幅作品做了细致中肯、精辟到位的评介。
文章一开头就尖锐地指出了中国画展不能在国内开反而到国外开,尤其是到国外才能破匣一见外国人收藏的中国古画,真是我们的不幸,“如今我们自己的珍宝,也不得不往异域寻求,这不唯是国家的耻辱,更是人民的消费,……难道个个富裕,能够环球旅游吗?”表示出作者的一腔爱国热诚和对政府无能的遗憾。
文章又高度赞扬了中国晋唐宋元十几位画家的高超水平和尊重自然的创作方法,明确反对明清以来那种颓废文人画的“出世观的隐逸哲学和独善其身的消极退让。”特别与众不同的是,两位年轻的作者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斗胆地评论了包括徐悲鸿、张大千、齐白石在内的当红现代画家的作品,肯定了他们在主题及思想上的探索,同时又在某些技法上提出严格批评。虽然当时文艺批评比较自由,但这样直言不讳地批评权威的做法还是少见的。表现了作者尊重艺术规律,严谨的科学态度。
文章最后喊出了要坚持“抱住人生,搂定自然,拼一个你死我活”的“入世精神”,提出“创造现代性的画家画,抛开传统因袭的文人画,是中国绘画的复兴的道路”这样的口号,勇敢地表达了当时一批青年艺术家的理想和胆识。
这篇文章也是父亲入清华以来一贯遵循的爱国、求实、创新及严谨的精神和学风的体现。
文章发表后在国内引起很大反响,父亲后来说:“徐悲鸿先生见到此文后,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对我更好了”。四十年代父亲在四川一度失聘,徐先生则提名他任中大艺术系教授,后还赠画给他,并为1945年父亲首次个人画展题文。
1934年7月,父亲回国以后,即任北平国立艺术专科学校素描及西洋美术史专任教员,后又任西画科主任。同时又回到清华大学任外语系讲师,教法语及艺术欣赏,把他在国外学到的知识,倾注到更年轻的同学身上。
抗日战争爆发后,清华和北平艺专都向南迁移,父亲随学校辗转至湖南、云南、四川。在西南联大的近三年中,他和广大爱国师生一样,在极为艰苦的条件下,坚持上课,积极为抗日作宣传。直到1941年,他迁居重庆后任教育部美术教育委员会专门委员后,才不再到清华大学兼课了。
后来父亲一直任中大艺术系西画科教授,直至全国解放。1952年院系调整,他调至南京师范学院美术系(现为南京师范大学美术学院)任教授,直至92岁高龄去世(1998年)。生前他曾历任中国美协理事、全国美术教育研究会筹委会副主任、江苏省美协副主席、南师大美术系主任等职,1959年还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父亲在艺术上成就斐然,曾五次举办个人画展,多次参加同仁联展。他的画作在全国画展中多次获奖及好评。尽管他后来长年在南京,又历尽各次运动,知名度受影响,甚至一度被淹没,但他始终不改“抱住人生、搂定自然”的入世宗旨,任何情况下都不放下他的画笔,创作了近千幅油画、水粉、版画及素描。以他的画作表达真善美,赞美人生、赞美祖国山河的壮丽多姿。他的“巴黎画派”风格的精湛画艺不仅在四十年代受到林风眠、傅抱石、吕斯百、宗伯华、汪日章以及徐悲鸿等同辈大师的肯定,并且近年来越来越受到当代美术评论界的重视。
2000年《中国百年油画展》中他的作品《宫女》《青岛》赫然其中,受到海内外赞扬和关注。台湾画界近年为他已开过两次画展并出版画集,许多收藏家也因能收藏到这位“三十年代闪耀法国沙龙之星”的作品而感到荣幸。
而父亲作为美术史论家,六十年来一直开《艺术欣赏》及《西洋美术史》课,经常是百人以上的大课,教过的学生数不清。有的现已成为著名美术史论家及博士生导师,如水天中、朱青生等。父亲还是《辞海》及《大百科全书》的编委,编纂了其中的西洋美术史部分条文,为普及和提高美术欣赏及美术史论教育,贡献了毕生精力。
父亲对清华母校一直深深怀念和感谢,他常参加南京市的校友活动。1989年29级毕业六十周年时,他将1963年作的油画《桐君山》(二)赠送给母校,以表寸心。1996年6月他九十华诞画展时,西南联大老友赵瑞蕻先生(南大外语系教授)及杨苡夫妇前去南师大祝贺,杨苡还著文“老画家的梦”,生动地描绘了父亲的一生经历,后登在南京市清华校友简讯第十二期(1997.5.3)。
父亲一直梦想能回母校举办个人画展,但终因各种原因未能实现。今天我代表他向母校赠送他的自选一百幅画册,也希望在今后条件成熟时,能在清华举办他的画展,实现他这位老清华人的遗愿。
丈夫张弦
——第二代清华人
我的丈夫张弦则是我们家的第二代清华人。他于1951年考取华北工学院冶金专修科,第二年院系调整,并入清华大学冶金系,至1953年大学毕业。当时他的名字叫张新华。
张弦是个苦孩子,八岁丧父,母亲含辛茹苦将他养大,由于用功,考上了大学,对于他是非常幸运的,他在自传中写道:“这两年的大学生活,是我最难忘的日子,对我一生各方面的成长都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并且多次说:“这两年可以说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
他在清华加入了共青团,并且“是读书读得最多、最广的时期。我通读了《鲁迅全集》和大量茅盾、巴金、曹禺的著作以及中外古典名著。我最倾心的是托尔斯泰、巴尔扎克、屠格涅夫和杰克·伦敦,苏联反映卫国战争和战后建设的作品也使我热血沸腾。”(张弦自传)
毕业后张弦分配到鞍山钢铁厂任技术员。他满腔热情,努力工作,虚心学习,出色地完成了各项设计工作。
然而,自小就喜爱文学及写作的他,仍然不能割舍当作家的梦。于是他在工作之余偷偷地开始写作。1955年,22岁的他写出了第一个电影剧本《大学毕业生》,并斗胆地寄给了北京的电影评论家钟惦。万万没想到钟惦读后给予肯定并给予他很大鼓励,还希望他到北京会面深谈。
命运向他张开了笑脸,第二年春天他被调到北京钢铁冶金设计院工作。于是他立即去拜会了钟惦,日后登门愈加频繁,常常谈至深夜,回宿舍不得不逾墙而入。从此与钟老结下了深厚的师生情谊,钟老还为他起了个笔名,叫张弦。这个名字慢慢地取代了他的原名。
《大学毕业生》修改后改名为《锦绣年华》,并在刚创刊的《中国电影》上得以发表。之后他又写了小说《上海姑娘》,赞美了一位美丽而敬业的女检验员。被北影大导演成荫相中拍成了电影,北影厂长汪洋极为赞赏,说:“上海姑娘这四个字就值二毛五!(一张电影票价)”虽然这电影当时受到了批判不准上映,但二十年后得到平反又与观众见面,仍不失为一部好片子。片中那个白面书生“我”,显然就有张弦自己的影子。
天有不测风云,就在张弦的事业崭露头角之时,一场反右运动开始了。
由于一篇未发表的反映青年在思想和生活中的矛盾和困惑的小说《青春锈》,以及和钟惦的关系,(钟因《电影的锣鼓》打成大右派)张弦于1958年秋,被戴上了右派分子帽子。从此开始了22年的下放改造生涯。被逐出设计院,去农村劳动。后又下放调到马鞍山钢铁设计院。1963年虽然摘下帽子,调到马鞍山文化局,但文化大革命又重新被揪出批斗,下放至农村及电影院收票。直至1976年四人帮垮台后,第二年才回到文化局。此时他已是42岁的中年人了。
然而不公的待遇和非人的摧残并没有击倒张弦,他带着满脸的皱纹和黝黑的皮肤,将那些苦难的经历都化成写作的宝藏,以赛跑冲刺的速度,异常勤奋地投入了创作。
从1978年到1995年他得癌症前的十七年中,他共写了十六个电影剧本,五部一百多集电视剧,三十多篇中短篇小说以及几十篇散文随笔,共计三百多万字!
他的作品还多次在国内外获得多种奖项,深受广大读者和观众喜爱,他本人也因《被爱情遗忘的角落》而获金鸡最佳编剧。这其中有短篇小说《记忆》《被爱情遗忘的角落》《挣不断的红丝线》《银杏树》等;电影《青春万岁》(原作王蒙)、《井》(原作陆文夫)、《湘女萧萧》(原作沈从文)、《被爱情遗忘的角落》《杨贵妃》《杨开慧》《独身女人》等;电视剧《唐明皇》《双桥故事》等。
他本人也得到党和政府的重视,成为江苏省政协委员,江苏省电影家协会主席,江苏省作协理事。
不幸的是,正当他的创作如日中天之时,却查出患了胰头癌,于1995年初施行根治手术。但一年后又复发。终于医治无效,于1997年3月19日永远离我们而去。
他生前对清华总是无限怀念和感谢。1987年我俩合作拍摄了影片《失恋者》(原作陈若曦),曾请清华中文系徐葆耕教授写评论文章,名为《爱神的受难》,发表于文艺报,后还应徐葆耕之邀到中文系参观及与学生座谈。1991年清华八十周年建校时,我陪他前来参加,在他曾经住宿和学习的地方留影,又引起他许多幸福的回忆。
在他去世以后,我和孩子们设法集资并在江苏文联支持下出版了他的文集电影卷和小说卷,收集了许多以前未发表的作品、创作心得及评论纪念文章。
今天我将这两部书及《张弦代表作》共三种九本,赠给他的母校清华,续上了这段情缘,也算替他了却一桩心愿。
走在清华美丽而端庄的校园中,看着迎面而来的一张张年轻人朝气勃勃的脸,我不禁感慨万千。时代沧桑,然而清华的精神却没有变!秦宣夫和张弦都没有辜负清华的培育和希望,他们的业绩也会给年轻人以鼓励和鞭策。我们秦家第四代今年又有保送进清华数学系的一员小将(秦宣夫侄儿的孙子秦天),他们定会为有这样的前辈而感到自豪,并把清华的精神一代一代永远流传下去!
2001.10.31于北影
* 秦志钰系秦宣夫第三个女儿,现在北京电影制片厂任导演及编剧。主要作品有《独身女人》《杨开慧》《北京人》《新甜蜜的事业》《双桥故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