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46年6月30日,美国将在太平洋马绍尔群岛北端一个叫比基尼的小岛试爆一颗核弹,这个小岛从此结束了默默无闻的历史,成为轰动世界的舆论热点。美国以盟主的姿态,邀请英国、法国、苏联、中国等盟国代表参观这次核试验。两封请柬飞越太平洋,飘到国民党重庆政府国防部的办公桌上。桌子的主人整天忙于调动兵力布置内战,无遐顾及大洋彼岸的盛情邀请。十多天过去了,信函依然原封未动地躺在公文堆里。
赵忠尧先生二十年代在美国
1946年赵忠尧以观察员身份前去参观美国在太平洋比基尼岛上试爆原子弹,这是登上美国“潘敏挪”号驱逐舰时留影。前排左一为赵忠尧。
1935年清华大学物理系部分师生在大礼堂前合影。前排左起:戴中、周培源、赵忠尧、叶企孙、萨本栋、任之恭、傅承义、王遵明。
时任中央研究院总干事萨本栋教授多方游说,国防部才勉强同意国内派出一名科学家前往考察,并推荐重庆中央大学物理系主任赵忠尧教授前往;另一名由中国驻美国使馆的武官代替。
此时,东方古老的山城有一双猎鹰般的眼睛,透过欧亚大陆的硝烟,注视着世界科学前沿的动静。
重庆中央大学的校园内一片沉寂。
那是赵忠尧出国参观核试验的前一天。傍晚,萨本栋教授从中央研究院来到中央大学,约请赵忠尧商量出国事宜。萨本栋教授和赵忠尧教授低声交谈着,已记不清在小径上走了几个来回。两人几乎全解开了衣服的纽扣,让春末略带凉意的夜风吹佛去胸中的燥热。
萨教授重重叹了一口气:“赵兄,我们在核物理方面与先进国家的差距,正成几何级数地拉大啊!”
赵忠尧望着小径尽头那一溜小山头,嗓子被一团粘粘乎乎热辣辣的东西阻塞了。当年从英国回国时,核物理大师卢瑟福颇有感触地对他说:“你回去通过政府或者实业家搞点经费,好好地搞科学。从前你们中国人在我们这儿念书的很多,成绩不错,但是一回去就听不到声音了,希望你回去继续搞科研。”赵忠尧30年代回到国内后立即着手建立核物理实验室,在极为简陋的条件下,用盖革计数器进行γ射线、人工放射性和中子物理的研究工作,但由于战乱和经费的限制,这些研究工作之花并未结出丰硕的果实。作为核物理学家,他何尝不知道在这个核竞争的年代落后,将意味着陷入被开除球籍的灭顶之灾啊!
萨本栋教授声音颤抖着说:“在国内方面,我会竭力周旋的。出国后,你将会遇到不少困难和风险。赵兄,全拜托你啦!”
赵忠尧默默点点头,清秀的面孔透出坚韧不拔的钢铁意志。
沉寂。夜风中,他们谁也不再说话了。科学家的心是相通的,毋需用语言来表达。第二天萨本栋前往机场送行中,递给赵忠尧一张字条,上面龙飞凤舞着四个大字:“相机而行!”
(二)
1946年5月初,赵忠尧教授乘机赴美。他和其他国家的科学家一起登上美军“潘敏挪”号驱逐舰,秘密驶向北纬11°?东经165°海域。
驱逐舰载着各国科学家和军事人员停泊在离小岛约15英里的海面上。
当一架重型轰炸机出现在舰队上空时,参观的人群中出现了骚动。
赵忠尧眯着眼仰视飞机,估计飞行高度约1万米,航速为每小时800公里左右。飞机盘旋最后一圈时,机翼下投掷出一团乳白色的东西,然后加大油门朝西北方向逃命似地飞走了。
降落伞托着原子弹飘然而下。
随着一团耀眼的闪光,惊讶、恐惧、兴奋、疑惑分别爬上了不同国籍不同肤色的脸庞。死一般寂静后,人们渐渐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最后大声喧哗,无不激动得脸色苍白声音颤抖。人类为这一伟大科学创举而骄傲、自豪时,自己头顶上已悬挂了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
赵忠尧紧抿着嘴巴,面部肌肉痛苦地抽动着。要消灭战争消灭原子弹,彻底结束中国落后挨打的耻辱史,就必须铸造一支和平的核盾牌!在欧洲人对美国原子弹佩服得五体投地的一片赞美声中,在美国佬昂首挺胸透过蘑菇云傲视地球的目光中,一个大胆的对中国后来发展核武器有着重要作用的计划在赵忠尧那瘦小的头颅中诞生了。
正是比基尼的震波,使他那振兴中华的强烈欲念如火山喷出,他决心探究核弹个中的奥秘。
(三)
在纽约机场宽阔的停机坪,当各国代表带着兴奋不安的复杂心理和赤道阳光的印象纷纷登机回国时,美国国防部负责接待工作的官员发现人群中缺少了一张沉默寡言的黄面孔。这不啻是发现一起可怕的入侵。
此事立即引起联邦调查局高度重视。
联邦调查局那世界一流的精确完备的档案系统经过48小时紧张运转,终于查出“失踪者”的面貌:赵忠尧,男,现年44岁。1902年出生于中国浙江诸暨农村一个衰落的东方式大家族?1921年考入东南大学化学系,成绩优良。毕业后受聘为清华大学物理系助教。1927年至1930年赴美国加州理工学院研究部攻读博士学位,从师于著名物理学家、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密立根教授,进行“硬γ射线在物质中的吸收系数”研究。因成果突出连续三年获得一千美元的科研补助金。
档案中密立根教授对这位中国学生的评语是“勤奋聪颖,但生性固执,喜独出心裁,且不知天高地厚”。
赵忠尧于1930年底离开美国,赴德国哈罗大学物理研究所工作了一年。次年秋末访问英国,在剑桥大学卡文迪许实验室与原子核物理大师卢瑟福相见。
1931年中国“九·一八”事变后,赵氏急急忙忙返回中国,从此没在国际学术界露过面。
这次,他在美国“失踪”意味着什么?是与参观过的原子弹试验秘密有关,还是因羡慕西方科学文明而个人出走?
向中国驻美使馆发出询问,其回复是“无可奉告”。
这给联邦调查局留下一个斯芬克司之谜。
赵忠尧教授从比基尼群岛归来踏上美国土地,立即接到中国驻美使馆秘密通知,萨本栋如期通过使馆汇来两笔经费。一笔五万美元,委托他替中央研究院购买物理实验设备;另一笔七万美元,作为“机动经费”,由他代为保管。
(四)
赵忠尧开始行动了。
他来到麻省理工学院,那里正在装置一架高气压型的质子静电加速器。他意外地获得了有关设计参考资料。在华盛顿卡内基地磁研究所,他甚至遇到好几次良机,在一台加速器的操作台零部件上爬来爬去看了个够……
一位美国朋友对他的好奇心有所觉察,私下劝告他:那玩艺带有“放射性”,还是避而远之为妙!
中国同乡对他的行动也困惑不解:加速器并非赵忠尧的专业范围。何必在这上头浪费功夫。来美国一趟不容易,何不抓紧时机多做些研究多出些成果?
赵忠尧教授1929年在美国发现了硬γ射线通过重物质时产生的反常吸收和特殊辐射,并在权威的《美国国家科学院院报》上发表了论文,引起世界的重视。在学术界,他是世界公认的最早观察到正负电子对产生的物理学家之一,也是最早观察到正负电子湮没现象的人。这次重返美国无疑是深入开展这些研究的一次极好机会。似乎命运女神已拉着他的手,正沿着一条铺了猩红色地毯的道路,走向科学殿堂那把镶满了钻石的宝座。可他却中途挣脱了女神的玉手,莫名其妙地朝殿堂的侧门跑去。
赵忠尧教授对此概不作任何解释,只微微一笑。
他精心设计勾勒出的一套缜密的方案正从迷雾中显露出来,更加清晰明朗了。通过秘密关系,在美国订购一台二百万电子伏静电加速器,最低价格为40万美元,尚缺近30万美元。即便能秘密筹集到这笔经费,整台购买太引人耳目,很难瞒过精明的联邦调查局。加速器属高科技范畴,美国国防部必定会以种种理由限制出口。但在美国可以通过关系购买加速器的一些器材,也可以加工一些国内无法制造的关键零部件,这些为他奇思的骏马提供了广阔的土地。
他要自己动手,设计制造一台加速器!
他要将加速器化作成千上万的零件,运回国内总装——为了躲避联邦调查局和海关的严密检查。
1949年10月,龙的故乡传来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春雷。这盼望已久的声音震得他心儿痒痒的直颤悠,一种从未有过的自豪感光荣感油然而生。他看到了民族的希望之光。
祖国刚从恶梦中醒来,对核云密布的气候缺乏准备,必须尽快把这批器材运送回国,让他早日撑开一把核保护伞!
这是一个科学家献给祖国母亲的一份特殊礼物。
教授拧开了床头的台灯,翻身爬起来,迅速穿好衣服,一口气跑了三条街道。
运输公司老板的房门被擂得山响。
老板提着裤子探出头来,睡眼惺忪地看着赵忠尧和黑洞洞的街道,迷迷糊糊问了一句:“几点了?”
赵忠尧推开老板,径直走进那个密封的仓库。仓库里很快响起叮叮咚咚的敲击声。从凌晨到晚上,他亲手将这批器材分别装入二十多个箱子,与购买的一般教学实验设备混在一起。悄悄将这批箱子从纽约运往洛杉矶,存入一家国际运输公司。
经过5个多月的留难,一张印制精美的香港过境许可证飞到了他手中。
1950年8月底,洛杉矶港。赵忠尧登上了漂亮的“威尔逊总统”号客轮。
一辆军用吉普车拖着尖利的警报声驶进码头。车上跳下联邦调查局的几位官员,急急忙忙走到一堆托运的行李中搜查着。
木箱被打开了,里面是一堆乱糟糟的零件。
这个结局早在教授预料之中。为转移联邦调查局的视线,他在一个月前已托人将一些重要资料及器材带回国了。
这批器材只是一般性的零件,而且在纽约已被抄走一部分,早已不齐全了。谁还能确认它是一台完整的加速器呢?它的奥妙在于能重新组合。
等待已久憋足了劲的“威尔逊总统号”“呜——”地怒吼一声,冲出港湾,身后拖起两条长长的白色浪花。
据《当代中国的核工业》一书记载:
赵忠尧教授从美国运回的器材,全部为中国科学院近代物理研究所接收。
1955年,赵忠尧教授利用这批器材,主持建成了我国第一台加速器。
9年之后,我国第一次原子弹空爆试验成功。一颗光芒万丈的“人造太阳”在天空翻腾着燃烧着,将罗布泊附近广袤恒古的戈壁荒滩照得通红透亮……
(本文摘选自《赵忠尧与中国第一台加速器》作者许志敏,本刊有删节)
* 赵忠尧(1902—1998),中国科学院院士。1931—1946年任清华大学物理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