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光华(1963)辑
当代著名文化人胡风(原名张光人)、徐铸成有一段相似的经历。他们都在清华读过书,但又因故辍学。离校前都会见过教务长梅贻琦先生。在《胡风传》(梅志著,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和《徐铸成回忆录》(三联书店1998年版)里,分别记载了他们的这一段鲜为人知的经历。
胡风(1902—1985),著名文艺理论家。1955年因“胡风反革命集团”案蒙冤,1980年改正。1988年为胡风的文艺思想与文艺活动问题平反。
胡风生于湖北蕲春。在南京东南大学附中高中文科班念了两年,于1925年到北京投考大学。胡风考上了“北大预科二年级”,同时又考取了“清华的英文科一年级”。“他因为仰慕北京大学是新文化的中心,并可就近亲聆鲁迅先生的讲课,便决然不进清华本科,牺牲两年时间上了北大预科。”1926年2月初放寒假回家后,由于军阀混战,京汉铁路迟迟不通车。胡风转乘津浦路回到北京,已是3月20日,“三一八”惨案已经发生。他参加了抬着死难者血衣向段祺瑞政府抗议示威的游行。在北大他只念了一年。《胡风传》写道:
这一年来,他对北大深感失望,提不起在那里上课的兴趣来。同时知道鲁迅先生已去了南方厦门大学,想听先生的课已不可能,就决定离开北大,到一个更好的可以让他好好读书的地方去。从学了鲁迅先生写的《青年必读书》,和后来因“咬文嚼字”引发的几封信,更使他感到在北京大学读下去仅仅学会作文是不够的,还应该学好一门外语。
这样在暑期招考时他考虑,还是到清华大学,用功将英语学好,以后可以直接看外文书、评介世界名著也是很有意义的,于是,他就报考了清华英文科的二年级。由于他有去年考取一年级的资格,很快就被清华录取了。
开学前的8月份,他还没搬到清华大学去时,收到了大哥的来信,告诉他,妻子洪翠娥由于难产死了……看信后,光人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受,在二院院子里的长椅子上坐了很久,心里悲叹着:“你这可怜的女人,就这样地结束了生命……”
9月进了清华大学。环境确实清新,不像北大那样古老灰暗,一律都是新式楼房,光线明亮,四人一间宿舍,生活安排整齐舒适。每周都有工友来收拾换下的衣服,放在一个布袋里,几天后洗好熨好一一放在学生的床上。这种高级享受,对一个乡下来的青年是过于讲究了,真有点习惯不了。又想到,自己的一点学识底子哪有能力作学者,又产生了新的苦恼。功课主要是英国文学,还有中古英文文法,不但古,而且用英语讲课,多半听不懂,连张启海的哲学课都是用英语讲课。“中国文学”课则选了吴梅的《词选》,这也完全不合他求“新”的要求。和在北大一样,他和教授们没有过私人的接触。有两个美国教授,一个讲欧洲文学史,名字已记不起了,另一个教小说选读,好像用的中国名字是吴必谨(?)。
在清华,曾参加过一次十来人的政治性的小会,由一位姓葛的同学召集。由于大家功课都很忙,他和葛没有交谈过。抗战前期,在生活书店,他看到葛出了一本哲学书《科学的科学》。
他在清华没有老同学,更不要说朋友了。只有一个和他一同从北大考进清华的同学,就是高琦。可惜高琦是读理工科化工系的,很少有机会见面,他一向习惯和朋友一道跑书店,看了好文章互相讨论或争论,在这里都不可能,他感到了寂寞和孤独。再者,清华在西郊,进城一次很不容易。他只进城去过一次,大约是去开团的会议,除买了几本书外,也没有时间去找朋友。
学校规定的功课没兴趣,读不进去,上课又感困难。正在无所适从之时,北伐军占领了湖北,方瀚从蕲春打来了电报,要他回去参加革命工作。一天早上,朱企霞从城里跑来找他,邀他一道回南方去,说那边非常需要人,已得到朋友来信要他回去了。两人一商量,毅然决定弃学投奔革命。
临行前为了办手续,张光人去找当时清华的教务长梅贻琦先生。梅先生和光人谈了一个多小时,劝他留下来安心读书,一样会有前途。但他决心已下,没有听取梅先生的劝告。回到宿舍将铺盖卷等留在了清华堆杂物的地下室,只带了自己收集的一些书刊离开了清华大学。
大约在1926年的11月初,张光人和朱企霞一同离开了北京。当时正值直奉战争,火车不通,他俩只好从天津坐海轮到上海,再从那里坐江轮回到了蕲春,投身到了火热的革命斗争中去。
徐铸成(1907—1991),著名老报人。江苏宜兴人。曾任桂林、上海《大公报》总编辑,上海《文汇报》总主笔,北京《教师报》总编辑。1956年10月上海《文汇报》复刊,任社长兼总编辑。
徐铸成1922年考入无锡省立第三师范预科,翌年升入本科。1925年暑假中,曾借文凭投考南京东南大学,未被录取。次年冒名考入清华大学政治系(《一九二六年入学大一新生名单》中有“徐锡华”,见《清华大学史料选编》第二卷下第789页)。《徐铸成回忆录》“1926年 十九岁”这一节写道:
上半年决意再借文凭投考大学,每日放弃休息及课余操时间,而自修室隔壁适有一空房,堆放不用桌椅,我乃拆去其锁柄,自己关闭在内,潜心补习英文、数学。在学期考试时,故意不参加自己最有把握之史、地两门考试,作破釜沉舟之打算。盖师范章程,毕业生必在小学教课两年,才得投考大学;又规定凡学生有两门功课考试不及格者开除。我两门不参加考试,任学校开除,自以为可免于服务上之限制矣。
闻本年清华招考,可在理化及生物中任择其一,我对理化无把握,生物学则颇有自信。而该校又在南方假南洋大学(今交通大学)为考场,乃借得高班毕业同学徐锡华、朱嘉声两兄之文凭与百瑞弟同去应考。
此为我首次到沪,租住浙江路二马路口之一小旅社,每餐仅吃一碗阳春面(光面)或咸泡饭充饥,代价仅小洋一角余至二角。
餐毕,即由日升楼站乘五路电车至法大马路,转乘二路车至徐家汇应考。
考两日事毕,时小学同学潘志涵兄卜居闸北宝山里(在苏州教会之晏成中学读书),曾由其向导一切。
考毕返宜,等待发榜。榜未发前,三师之开除通知书已到,幸邮差将信投我手中,我秘不向母亲报告,免受责骂。及《申报》刊出清华录取名单(全部共取八十名),我手抖眼花,几乎看不清字迹,最后定神审视,徐锡华名字赫然列入其中,心头为之一畅,心中积石落地矣。百瑞未录取,慰以下次再努力。
清华在去年已改新制(即不再为留美预备学校),但亲友震于清华之名,有力者都愿帮忙,经母亲竭力筹措,纠会并借贷,勉力筹凑二百元,作为入校一切费用。
同城考取清华者,尚有洪宝林兄,经商定同行。
洪兄也是初次赴京。8月底别母辞亲启行后,先乘火车至浦口。是时长江不仅无一桥可通,连后来的轮渡也未设计。黄水滔滔,仅有小划子可渡,由我坐守行李,洪兄去与船夫讨价还价,最后以两元定价,送至彼岸。
登浦口后,各自背行李,直奔车站。洪兄找到“茶房车”的门路,每人付小费两元,然后登车,车厢较普通车为空,入夜可在条凳上舒服睡下。我乃与洪兄轮流休息,历两天两夜始到北京。
有洪兄的姐夫来接,一切平善,出站后即赴其姐姐家休息。洪兄姐夫在交通银行工作,家住前门西司法部街。我首次入京,看到皇城之气象,心胸顿觉开阔,无怪北京大学之生每以天下为己任也。
翌日,合雇一辆马车,由天安门转至西单、西四,由西直门出城,一路平房小屋,出城后更崎岖土路,自晨九时出发,至清华园已傍晚,即注册领入第三院宿舍,旋即晚饭安息。
第二天,偕同学参观全校舍,真是辽旷无际,建筑则崇楼杰阁,美轮美奂,设备完美而西化,恍如置身中西合璧之大观园。主要建筑有大礼堂、图书馆、体育馆、科学馆;前二者都以软木铺地,图书馆书库且以玻璃为间隔,且开架任师生入内翻阅。学生宿舍及起居间,计分第一、第二、第三三院。第一院有楼,盖清华学校初创时建筑。第三院则新制学生宿舍,咸平房,二人一室,钢丝床、书桌、书架、凳椅各有一套。窗外草地及操场则绿草如茵,间以繁花,休息有靠椅,口渴则随处有消毒之自来水,喷涌而出,可掬而饮之。各主要建筑均有各色大理石所间隔之厕所,手纸且多为进口之五色波纹软纸。饭厅则六人一桌,四小菜,四大菜,米饭、白馍咸备;早餐亦四碟小菜一点心、白粥。学生每人发两口袋,写明房号姓名,换洗衣服床单等每晨纳入口袋,有工役取去,晚间即已洗净折叠整齐,连口袋置放床隅。我从小为穷学生,一旦处身此环境,仿佛刘阮上天台矣。
我选的是政治系,除国文外,其余均外国课本,授课时师生都以英语直接讲课、提问,我最初极费力,以后逐渐跟上。
教师中给我印象最深者,一为杨树达先生,博学多识,授国文,讲解明晰;一为外籍英语教师温德先生,讲课不厌其烦,务求每一学生彻底了解课文;一为教授生物学之钱崇澍先生,我选是科,得以融会贯通生物各门之基础知识,助教似是刘先生,辅导实验,亦耐心讲解;一为体育老师马约翰先生,脸色红润,对新生都要脱光检查,每生规定有一铁箱,置放衣服,马先生一一鼓励学生游泳及跳木马等;尚有陈福田先生,为澳洲华侨,不会说华语,亦以英语授课。每日下午四时以后,图书馆、宿舍一律上锁,俾学生全部赴操场及体育馆从事体育活动。马先生毕生从事清华体育教育(每届华北及全国运动会,均任总裁判),后年逾八旬,仍童颜白发。我50年代在全国人大开会时仍仰展其丰采谈吐,不图在“文革”时被诬为叛徒、特务,可见所谓造反派之全无常识。温德先生热爱中国,1986年曾闻其寿高百龄,犹矍铄安住清华,我衷心祝祷先生能寿登百廿岁,永为师表。
校中心有工字厅,署“水木清华”,朱栏彩饰,中为正厅,厅后临有一池,四周树木葱郁,半池残荷,假山曲折,盖原主人那桐所营。每周六有跳舞等交谊会,培养出洋习惯,我曾在此听赵元任先生之方言表演。
学校设有国学研究院,教授为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赵元任、李济诸大师。间在周六在一院作公开演讲。我曾听过梁任公先生所讲之历史研究法及书法要领。王静安先生仍小辫作遗老装,所演讲之“王莽量衡”则不惟考证清晰,且制有实物,听者得益不少。
半年清华生活,使我各科学识有极大长进。每晚常喜钻入书库,翻阅大英百科全书及自创刊号起之《东方杂志》等,必至闭馆铃响,始猛然惊觉,匆匆离馆,盖对近代时事刊物,特有浓厚兴趣也。
不图学期考试毕后,忽接教务长梅月涵先生(校长为曹云祥先生)通知,约在其寓所面谈,至则梅先生问我:“你对母校校长有何疙瘩?”我不解。梅先生蔼然详述,谓三师校长曾连函举发我借文凭应试事,清华答以该生投考时之照片与入学时核对无误;且该生入学后品学兼优,似不应追究。但三师复函汹汹,并附来我及徐锡华之本人照片,声称如再不开革,将向教育部控告云。
月涵先生并温言慰勉,谓人生难免无挫折,要在有再接再厉,屡扑屡起之决心。言毕,出示一写就之致南开张伯苓先生介绍信,并言:“伯苓先生为我中学老校长。我恳介你去南开学习半年,明夏再来清华插入二年级。”其委曲爱护青年之一片苦心,使我热泪潸潸而下,其热心适与三师校长之必欲逼青年于死地适形成一鲜明对照。
不愿惊动同学,翌日昧爽,即清理行李,洒泪告别清华园,移居城内东四炒面胡同舅父家,盖一大杂院也。
由于“南开所费不赀,父亲又收入甚菲,断无力供应,不得不重违梅月涵先生之好意”,徐于1927年考入北师大国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