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华

陈一坚*（1952）

1999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举国欢庆的日子,这一天,我们伟大的祖国迎来了她的50岁华诞?在盛大的国庆阅兵式上,天安门广场上空蓝天白云叱咤而过的“飞豹”式歼击轰炸机的六机“箭形”编队格外引人注目?这时,我作为“飞豹”这一目前中国最先进的歼击轰炸机型号的总设计师也应邀参加了国庆阅兵?这是我和同志们奋斗?拼搏了十几年的成果,心情十分激动和高兴?

陈一坚院士1999年在珠海航展接受记者采访

1937年,日本的铁蹄蹂躏了我的老家福州,幼小的我只得随父亲的学校撤到福建省南平县?有一次,我随一群人逃进了一个用棺材洞扩展的防空洞里,洞里挤满了露着惊恐目光的人们?洞外,日本“零式”飞机的巨大轰鸣声和炸弹的爆炸声震得洞顶上的土哗哗落下?当时我只有7岁,怀着满腔的悲愤在想,长大后一定要造出能打下日本鬼子飞机的飞机?

时光荏苒,一晃就是十几年?

1952年夏天,朝鲜战场激战正酣,以美国为首的“联合国军”凭借自己强大的空中优势疯狂封锁和轰炸朝鲜清川江大桥,企图切断中国抗美援朝的补给线?为了保证运输动脉的畅通,中?朝?苏三国加强了空中打击的力度?随后,一些中国飞行员驾驶的遭到敌方炮火损伤的杜—2等飞机被紧急送到修理厂进行抢修?

此时我已22岁,刚刚从清华大学航空学院飞机设计系毕业?经过一个月紧张的集训,被分配到122厂设计科从事飞机设计?报到的第二天,就到修理厂进行飞机抢修,这是难得的现场实践和报效祖国的机会?这段时间,我跟着苏联专家忙上忙下,没白天没黑夜地干,研究修复飞机方案?虽然辛苦,但却迅速把所学的书本知识应用到了实际工作中?

1955年,我国已经具备了自己仿制设计飞机的能力?时逢叶挺将军的儿子叶正大等去苏联深造的学者归国,开始组建中国自己的飞机设计队伍?总部决定由叶正大牵头,由黄志千?徐舜寿等组成中国第一个飞机设计室?当时正值用人之际,惜才如命的叶正大到处物色人才?这一天,他来到哈尔滨122厂,通过一系列的看?问?试,他发现了两个年轻人,其中一个就是我?

1956年,我到沈阳我国第一个飞机设计研究室担任设计员?这里真可谓群英荟萃,藏龙卧虎,无论是年老的专家还是年轻的小伙子都有一股不可遏止的热情,因为我们都清楚,中华人民共和国的航空史的第一页将由我们来撰写,这是历史赋予我们的光荣使命?1957年的一天,贺龙元帅?陈毅元帅亲赴沈阳,出席了我国第一个歼击机——歼教一的仿制会议?我刚到这里,就投入到热火朝天的工作中?

那时,我国自己研制的第一架飞机就是歼教一,当时参加这一型号飞机研制的工作人员恰好有108人,而我们又都憋足了一口气,非要造出我们自己的飞机不可?所以人们管我们叫“梁山108好汉”?108好汉果然个个都不是吃素的,歼教一的设计很快就完成了,生产图纸全部移交给了生产厂家?

1958年,“大跃进”开始?我们正在马不停蹄地干东风104?东风107?东风113飞机型号的设计,而这些型号的设计都是瞄准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美国飞机的水平?但是,由于当时的政治环境,结果是一个也没有干成?

就是在这样艰难的条件下,60年代初,我作为主要的设计师之一,把我国自行设计的第一种涡轮风扇发动机改装到某型飞机上,解决了当时的战备急需?这期间,我还和其他同志一道,研制成功了我国第一台发动机空中试车台,此试车台直到现在还在为我国飞机型号的研制试验效力?

在恩师徐舜寿的指导下,在工作安排上他有意识地让我了解飞机设计的全过程,干过飞机总体?气动?强度?结构等专业的设计,了解了飞机设计的全过程?我也始终关注着国内外飞机发展的新动向,摸透了国外好几种飞机的情况,这为以后担任重点飞机型号的总设计师,熟悉各专业情况?统揽全局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祖国的需要就是我的最高志愿?正当我在悉心钻研国外歼击机设计,思谋我国歼击机发展的时候,出于国家防务的总体考虑,党中央希望制造具有威慑力的轰炸机?总参和国防科工委点将由徐舜寿来组建我国的轰炸机飞机设计研究所?我作为徐舜寿总师技术助理,1964年初,随同徐舜寿一起奉调来到了三机部六院十所603飞机设计研究所,从事大型飞机的研制工作?

“在中国的蓝天上一定要有中国人自己制造的飞机在飞翔?”这是建国后,从事航空设计人员的共同愿望?

1966年4月,为了打破外国飞机一统国内民用航线的被动局面,周恩来总理和叶剑英元帅发出指示:以603所的技术力量为主,仿制?设计“运七”飞机?

仿制设计“争气机”,报国有志亦有机?然而,正当准备甩开膀子大干一场来实现自己“献身航空,报效祖国”的雄心壮志时,“文革”风暴席卷而来?我的恩师?我国第一代著名飞机设计师,我国歼击机?轰炸机?运输机研制的奠基人和开拓者之一的徐舜寿,作为“反动学术权威”被打翻在地,可怜的徐总终因受不了肉体和精神上的摧残含愤而去我也先被冠以“反动学术权威”,后又因一起所谓的“破坏事件”被打成“特务”,然后被无情地从火热的飞机研制前线横扫到“牛棚”里在“牛棚”期间,作为“重点改造”的对象,我种过地?放过羊?喂过猪?扫过厕所,还修理过汽车?

中国的知识分子就是这样,不管他们身处顺境还是逆境,总有一种对知识的渴望和对工作的热忱,总想把自己要干的事情干好,以对得起天地良心,对得起自己脚下这片土地?身陷困厄中,我始终对前途充满信心,坚信自己是清白的,国家是不会永远让知识分子去放羊?喂猪?扫厕所的?

逆境可以摧垮一个人,也可以造就一个人?在“牛棚”里,我牢记着恩师徐舜寿生前嘱托的一件事?那是当时国外一架最先进的飞机在地中海上空飞行时突然爆炸,这种爆炸不是人为的破坏也不是操作不当所致,而是突然间的疲劳断裂所致?这件事引起了国际航空界的高度重视?有一天,徐舜寿对我说:“小陈,你要多看看国外疲劳断裂的资料,多考虑考虑我们的飞机如何解决疲劳破坏问题?”

遵照徐总指示,我从1965年起就开始系统地学习研究“疲劳和断裂”,并思考着“运七”飞机测绘设计中的疲劳断裂问题?

关“牛棚”期间,我不能直接在飞机研制现场干自己心爱的飞机设计,就利用放羊的时间苦心研究飞机的疲劳断裂问题,常常是一干一个通宵?

从“牛棚”中解放出来后,我编制了我国第一份飞机疲劳试验大纲——“运七”飞机疲劳试验大纲和“运七”飞机疲劳试验疲劳载荷谱,结束了我国在飞机研制中完全参考外国疲劳通用载荷谱的历史,为我国飞机研制的疲劳设计?疲劳试验奠定了基础?后又主持编写了《疲劳手册》,与中国科学院力学研究所的同志合作,编著了《微观断裂力学》一书,这是当时我国惟一的一本研究微观断裂力学的专著?

1977年,我得到了彻底平反?也正是在这70年代末80年代初,我国急需一种在平时能对敌人起威慑作用,战时能取得现代局部战争胜利的“撒手锏”武器?在西方一些国家对我国进行高技术封锁的情况下,我国决心依靠自己的力量来研制被誉为“撒手锏”的“飞豹”飞机?1980年8月我被任命为603所副所长兼总设计师,1982年又被国防科工委任命为“飞豹”型号总设计师?

“飞豹”飞机是一个复杂的大型武器系统,也是一个涉及到全国10个部委?81个协作单位的大型系统工程,是我国发扬独立自主精神,追赶世界先进水平,完全依靠自己力量,自行研制的新型机种?在没有原准机可供参考的情况下,其设计工作的难度之大,风险之高是可想而知的?

“飞豹”的设计适逢改革开放的大好时机,先进的英美设计规范已逐步地传入我国?究竟是采用落后但十分保险的老规范,还是冒着风险采用先进而又十分生疏的新规范如果不冒这个风险,就会永远地“穿新鞋,走老路”,国家花了那么多的钱,得不到一个先进的飞机,技术上也不能获得大的进步,于是在603所科技人员的支持下,决定“飞豹”的设计选用国际上先进的美国军用规范,在科学?严谨的基础上,大胆地干?

科学的东西历来非莽夫所为?为了保证新规范采用的顺利实施,我们一方面深入?细致地吃透?消化新规范,一方面又要求设计人员按照老规范进行验算,两相对照,既证明了新规范的适用性,又充分地展现了新规范的先进性,同时还妥善地解决了新规范在使用中的协调?配套问题,使飞机的载荷?品质?结构强度和系统的设计水平迈上了新的台阶?一举达到了国家下达的设计要求,保证了飞机设计的先进性?

为了确保“飞豹”飞机研制成功后在相当长时间内不落伍,“飞豹”在数百项成品中光创新性的成品就占35%,几乎覆盖了整个系统,大大超过新技术不得多于20%的设计风险额度?在大胆?合理采用国内成熟的新技术?新材料?新工艺?新办法的同时,通过精心的优化组合,保证了“飞豹”设计的可行性与先进性?在“飞豹”研制阶段,我们建立了专门的质量管理队伍,在设计过程中质量部门组织了三次大规模的设计质量大复查,查出的上万个大小质量问题,在飞机试制之前逐一解决?与此同时,我们还邀请我国航空界有名的教授?专家们对“飞豹”的重要系统?关键部位的设计“说三道四”?“评头品足”,把大家的智慧和建议融入设计之中?

在603所全体职工?军队?上级领导机关?所有参研单位一道努力下,中国“飞豹”诞生了它的研制成功,填补了我国歼击轰炸机研制方面的空白?其优良的性能与美国的F—15基本型?欧洲的“狂风”与“美洲虎”?原苏联的苏—24相当,业已成为保卫我国领土领空,促进国家统一的重要威慑力量,成为未来反侵略战争的“主攻手”和“撒手锏”?

时光如梭,转眼过去了近半个世纪?回顾半生走过的道路,做了一些有益于国家民族的事情,受到如此佳誉?饮水思源,之所以有今天,在校时老师和同学们的教育起到了奠基的作用?如果说有什么成就的话,老师们功不可没?

* 作者年毕业于清华大学航空系。1999年当选为中国工程院院士，被誉为“飞豹之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