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华

腾讯科技专访我国发光学的开创者和奠基人之一徐叙瑢院士

徐叙瑢，中国科学院院士，中国物理学会发光分会名誉理事长，北京交通大学光电子技术研究所名誉所长，天津理工大学材料物理研究所名誉所长，中国发光学的奠基人和开创者。1922年4月23日出生于山东济南，1941-1945年在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物理系学习，毕业后在北京大学物理系任助教兼修研究生，1951-1955年在苏联科学院物理研究所攻读研究生，获数学、物理副博士学位。1980年当选中国科学院数理学部学部委员。

腾讯科技：今天我们想请徐老师就继往开来，开拓创新这个话题谈一下看法。首先我们想请徐老师介绍一下，您对爱国主义是怎么理解的？

徐叙瑢：我少年时，国家的半壁江山被日本人占领，所以非常体会到国家和个人之间的关系。日本把中国的周边都包围了，把路也切断了，中国和外国的联系只靠飞机运输。当时我在中学读书，一天就一顿稀饭，那个时候你就感觉出来，国家假如遇到困难，个人就没有什么好的结果。那一段时期，中国是非常软弱的，日本人到重庆轰炸，到成都轰炸，在昆明每天定时来扫射，把中国的领土看作他的练兵场。随后，我们把日本人打败了，但是日本人还不服气，他认为是对美国和苏联投降，而不对中国投降。建国不久，美国人就在南朝鲜往三八线进攻。当时周总理通过有关国家告诉美国，韩国是内战，可过三八线，但是你不能过。但美国人根本就不听这番话。

后来美国人就过了，我们要不要打？当时在全国掀起了大的讨论。最后决定我们要打，这样中国就派了志愿军过去，53年就把它打回三八线，这一次，全世界都用另外一种眼光看中国了。这完完全全是中国自己在中国境外的战争，打赢了。

腾讯科技：当时您在苏联留学？

徐叙瑢：对。当时我在街上遇到一个苏联军官，他称我是英雄的中国人民使者，非要请我去酒馆里喝酒，我本来不会喝酒，但是盛情难却，就跟他去了，这件事对我触动很大，如果国家要是强盛的话，人家就会用另外一种眼光来高看你。

腾讯科技：可见祖国要强大的话，人民就能得到应有的尊重。

徐叙瑢：对，是这样。1965年，我随一个代表团到法国东欧去访问的时候，谈到我们在做什么材料？我说在研究粉末电致发光，他说只有东方人的智慧才能做这么复杂的东西，实际上这句话在讽刺我们。我们经过努力，终于在87年用这一技术完成了大屏幕显示，它在人民大会堂服役了近七年，为国家做出了贡献。但是外国人还是看不起你。1966年开始文化大革命，延续到1978年。文化大革命过去了，我们又到国外去看看，发现我们的工作和人家的工作差别很大，我们很落后。就在这个时候，日本起来了。到1980年，我们国家改革开放，日子开始变得比较富足，但只是富足仍然不行。非洲的城市也都是高楼大厦，汽车电话什么都有，它是靠卖石油赚钱买的。我们国家只是靠这个还不够，我们必须要国强民富。

腾讯科技：只有国家强大了，那么老百姓才有好日子过。

徐叙瑢：必须国强民富，你才有力量和世界各国去抗衡。你假如只是强国还不够，只是富民也还不够，必须有强，有富。但只有这两者仍然不够，必须有一个先进的文化。在科学上，经济上，文学、体育各方面都全面发展，让你的人民有一个理想。从这些经历来看，我觉得，爱国主义，是要尽最大努力使国家现代化，可以和任何国家对抗。

腾讯科技：国家要不强大的话，肯定很难在世界得到应有的尊重，所以要靠国家的实力。

徐叙瑢：所以我理解，爱国主义，主要要我们每一个人尽最大的努力使得国家变成一个有先进文化，又强大，又富足的这么一个国家。

腾讯科技：是的。原来有一句话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其实一个国家的强大与否，跟我们这个国家的每一个人民，每一分子都有直接的关系。

徐叙瑢：对，是这样的。

腾讯科技：还有一个问题，徐老师，我不知道您认为科技工作者应该如何更好的为祖国服务？

徐叙瑢：这个问题很好，最初，国家派我到苏联去学习的时候，只是想到填补国家的空白，为国家做贡献。究竟怎么做贡献，我心中无数，到苏联以后，进入了发光实验室。那是1951年，苏联科学院物理所设了这个研究室，到那儿以后一看就明白了，它主要是顶天立地。顶天就是要做创新的工作，立地就是要全心全意的为人民服务。当时全世界高能实验室都能看见，γ射线经过液体时出现亮光，各国都认为这是发光，而瓦维洛夫院士觉得，是不是发光要经过验证，所以他就让学生使发光猝灭，结果解决不了。猝灭就是发光强度降低。这个工作到1958年得到了诺贝尔奖，另外在50年代，苏联在研制日光灯，为了解决在寒冷的露天日光灯还能不能启动做了大量的实验。从那时候开始，就想，你要为国家做贡献，就需要顶天立地。不久以前，教育部长批评高校的科研工作是既不顶天又不立地。前沿但不一定是创新，仍然是跟着外国人走。我觉得，现在我们中国是要自主向创新转型，尽量要淡泊名利，为国家多做创新的工作。另外我们的工作必须配合我们国家的需要并结合实际。我想，我们在这两方面都要做，不要偏废。

腾讯科技：关于继承与创新的问题，您是如何理解的？

徐叙瑢：我觉得，中国可以继承的东西非常多。中国五千年的文化里头很多好的东西，一遇见什么问题，大家都可以从这里头找出答案来，我们国家解放过程和建国过程里头也创造了很多非常好的经验，我们做科研工作的人，也创造了一批好的经验。比如说从社会发展，道德标准，国家建设，集体领导，还有为人民服务等；专业方面，比方我们的两弹一星，是靠大家若干方面的通力合作，所以我们可以借鉴的经验是非常丰富的。如果继承这些经验，丰富这些经验，再发扬这些经验，工作就可以有很大的发展。反过来，假如把这样的一些优良的传统抛弃了，那就必然走上了穷途末路。要准确的理解这些好的经验，并且把它变成自己的东西，这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做到的。

腾讯科技：那什么样的人才能做到呢？

徐叙瑢：这个你就要看，如何做人。我觉得，一个人应该热爱祖国，这是你工作的动力，要热爱人民，为人民去工作，不是属于小集体利益，而是属于党和人民的利益，你要有理想，不能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你要知道你为什么干，怎么干。至于更细一点的，如何做人，可能每个人的看法也不太一样，我个人的看法，至少应该具备四点——一个就是诚信为主，实事求是；第二个，认清是非；第三是爱憎分明；第四个，就是言行一致，你不要嘴里说一套，实际干一套。

假如有这样心态，第一，就必然正气凛然，实事求是；第二，心胸宽阔、厚道待人；第三，朴实无华，从善如流；第四，作风正派，按国家的法律、道德习惯来做事。

腾讯科技：徐老师，您能给我们举几个例子。在您日常生活当中或者是人生经历当中，有哪些人和事情像您刚才您介绍的这个情况？

徐叙瑢：一个就是原来在40、50年代，苏联的一个学派和英国一个学派在发光本质上认识上有很大的矛盾，我的工作是用另外一种方法证明他们两个，一个在左边，一个在右边，都是极端的看法。虽然我指出了他们工作的偏颇，但苏联的这个教授在写一本书时，用了差不多10页来介绍这个工作。说明他实事求是，热爱真理。再一个例子是：我得到一个实验结论，就是导带电子是可以区分的。可获得诺贝尔奖的莫特教授，他不止一次的断定这个电子是不可区分的。我的结论和他完全矛盾，但是我的结论是针对他的问题去研究的，这是在1955年的情况。到1981年，我到英国去访问的时候，英国皇家学会的黑尔色母请我到威尔斯去参观。我到火车上一看，非常惊讶，莫特已经坐在那儿了。

腾讯科技：您曾经对他的研究提出疑义的？

徐叙瑢：是的，他陪我们到了威尔士，第二天我做完报告，他听完报告以后才离开。这件事也给我很大的触动，一个大的科学家要看整个科学的发展，而不是只看他那一点。

还有一个例子，就是在英国曾经举行过一场奥运会，这次奥运会上，英国一位跳远的运动员和一个黑人对比，这个英国人总是第一，可是他发现黑人比他跳得远，但是黑人老是犯规。他就指点黑人怎么样可以不犯规，应该怎么跳。这个黑人一下子就超过他，而得到了冠军。这也说明人的境界和胸怀，是非常崇高的。他希望人的能力往高的水平上发展。

腾讯科技：提高一下人的整体的竞技水平。

徐叙瑢：当时英国人非常看不起黑人。他们把英国的第一让给了黑人，所以这个压力还是很大的，但是这位运动员仍然顶住了这些压力，做出了这么一个决定。说明他的境界很高。

我们现在做人，应该触动灵魂，能够做一个境界高的人。但是这个触动灵魂，也触动我自己，我培养的学生，是头一种肯定很好，如是第二种就会阻碍社会的发展，因而我现在做了一个决定，就是需要增加道德素质培养。原来我是从哲学上和技术工作结合起来，来对他们进行培养。现在是把道德素质也作为一个培养内容。

腾讯科技：如何做人？

徐叙瑢：对，这是关于继承，我觉得内容很丰富，一定要有素养，这个素养要充分提高。至于创新，有几种情况，一种情况就是，他在实验上作错了条件，结果是歪打正着，出来一个新的结果，有机半导体就是这样的，它用的原料是过量了，结果就出来这个现象。另外一种就是，对于工作研究很深入、系统，慢慢的感觉出来，这种途径是比较重要的。我觉得，现在研究工作存在一些现象，不给钱，我就不干了。给钱，哪怕和我的专业不符，我也去干。

腾讯科技：实际上完全被利益所驱动。

徐叙瑢：还有一种，你的创新要考虑非常强的锲而不舍的精神。

腾讯科技：您跟邓稼先先生是大学同学？

徐叙瑢：是同班同学，我对他这一点非常佩服。他是52、53回来的，回来以后，就分配到科学院，后来到二机部，他进去以后，大家都不知道他具体干什么工作的。在文化大革命里头，我一派，你一派，你死我活，他也是处在两派夹攻的位置，但是他能够说服两派，共同能够完成国家的任务，在文化大革命期间，把原子弹和氢弹都搞出来了，所以我觉得他的人格魅力是非常强的。杨振宁和邓稼先是非常熟的，都是清华子弟，当杨振宁得知这一消息时落泪了，中国变得强大起来了。所以，有一个非常强的动力，才能出奇迹！

腾讯科技：我前几天还看到了阳光卫视采访了邓稼先的夫人许鹿希的一个录像，她谈到邓稼先一直从事原子弹的研究，家里面都不知道，非常保密的，最后我听他夫人回忆说，有一次，因为邓稼先的岳父说，中国原子弹爆炸了，这个设计者是很了不起的，倍加赞赏，结果旁边的人知道情况就说，这个你回家问你女婿去吧！家里面后来才知道这个事情是邓稼先做的。所以一般来说，一个成功者，除了他的人格魅力以外，他的诚信，他的遵守纪律，他的一言一行，都是很高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刚才您谈的这个继承实际上就是实践证明有效的经验。而且是历史上大家都认可的非常优秀的经验的结晶，应该是在继承前人成果的基础上，才有可能去做创新。如果没有继承，也就无从谈起创新。我看刚才您讲的就是这个意思。中国要做一个创新型的国家，和谐的创新型的国家，只有不断创新，科技不断进步，才能保障我们的国家富强，老百姓生活和谐、安宁。刚才您谈了这么多，对我们年轻一代也应该是好好学习的。当前有很多的东西，很多的社会现象，我们应该好好的看一下，我们的前人，我们的前辈是怎么走过来的。通过这个学习前人，继承前人好的，优良的这些传统，才能保证我们把今天的工作做得更好。

（2007年9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