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福钟
(吴国桢:1917年考入清华学校,四年后毕业,又被保送赴美留学,后获普林斯顿大学哲学博士学位。)
我与吴国桢是表亲关系。他的父亲吴经明又是我读高小时的国文老师。在30年代中期,吴国桢任汉口市市长,我读市一中高中时,与他有过一段交往。在这里,我谈谈亲身经历的有关吴国桢在武汉的二三事。
一封回信
1935年秋,我读高一时,参加全市中学生作文竞赛,得了第二名。吴国桢在汉口青年会亲自发给奖状、奖券,当面贺我获得奖赏,并敦嘱努力学习。也就在这年初冬,我同班同学刘永淦(绰号“猴子”)一天下午在旧法租界骑自行车“盘慢车”玩,被租界巡捕——一个红鼻子印度人持警棍毒打后,关进了巡捕房。我是班上班长(即班主席),同学们也知道我是吴市长的亲戚,要我找吴向法国巡捕房交涉,释放“猴子”。我觉得责无旁贷,便去吴的公馆见到了他。在我说明来意之后,哪知他很不高兴,当面用训斥的口吻说:“你们当学生的,不好好在学校读书,跑到街上玩!闹出了事,又来找我,这事我不能管!”当时我很气愤,只得说:“你真的不管吗?”他也很干脆地回答:“真的不管!”我没趣地拂袖而别。回后,同学们问我:“怎样?”我说:“混账!他说他不能管。”
当天晚上,我在气愤中拿起笔,给他写了一封较长的信。内容的要点是:1、你是一市之长,市内一草一木,你都有保护的责任,怎能坐视在你治下的一个青年学生被法国巡捕毒打后,关进了捕房而不管呢?难怪有人说,半殖民地的中国人,不如外国的“狗”。2、你任汉口市长多年,究竟有何建树?除了两所学校(指市一男中与市一女中),一个公园(指中山公园)外,实在寥寥可数。听说,连市政府都是租用的民房,真可以说是“贪官不修衙门”了。3、你一向标榜用人唯贤,不用私人,视乡亲如路人,这有违中国人“亲亲仁民,人民爱物”的传统等等。
我那时,血气方刚,也有一点自命不凡,给吴国桢写这封信,只是激于义愤,觉得自己很有道理,本意在出一口闷气,并未想到他会回信的。哪知去信后的第三天,我在门房里收到市政府公差送来了他亲笔写的一封很长的回信。拆开一看,他只字不提那个被法国巡捕关押同学的事(因为就在我去信的第二天上午,那个同学便释放了。可能是他当我的面说他“不能管”,实际上还是“管”了一下的结果)。对我在信中质问的其他问题,他一是解释说,市政应兴应革之事很多,但汉口市在全国各大都市中,上面划拨的建设经费是最少的。添建公园和学校,款从何来?对于如何开源节流,我的信中并未议及。再是解释他用人之道,固然唯才是举,但只要乡亲有求于他,他仍愿尽力帮忙,却不愿多张罗,使别人有“某某人之所以能如此者,以有我吴某在也的看法”。最后,他嘉许我写给他的信,文字优美,感情充沛,惟略带书生气,并用规劝的口吻说:“青年人在学校应专心读书,少务外,务外则分心,分心则业驰。”等等。看了他的回信,我觉得问题(指放同学)已经解决,他的解释也有一定道理,我心中的不平之气一下就消了,再未去信。
一次“训话”
1935年冬,“一·二九”运动爆发后,北平大专院校派代表南下,到武汉、长沙等地与大中学校联系,发动师生示威游行,扩大爱国运动的影响。我那时是市一中学生代表之一,与另一位代表(赖某)在武昌三道街与北大、清华南下代表会晤,商定发动武汉各中学学生上街游行的事。但在酝酿联系过程中(除本校外,我们还联系、发动武昌和汉口一女中,汉口女子职业学校),市一中领导已有所闻,便进行劝阻。我们说,这是全体同学的爱国正义行动,不应干涉。记得校长李叔熙还说:“吴市长已经给各校打了招呼,最好安心读书,不要上街游行。”他又补充说:“你们要知道,吴市长是一个有抱负的人,他同你们一样,也是爱国的嘛!”但我们几个代表仍坚持要游行,说同学们热情高涨,无法劝阻。
大约在12月中旬,一天晚上十一时许,同学们早已就寝,忽然被一阵起床铃声惊醒。接着,训导主任、军事教官等逐室叫同学起床,到饭厅集合开会,说吴市长来了要“训话”。我们几个代表临时碰了一下头,决定:如果吴要召见代表,制止游行,我们便趁黑溜走。当时,我心里还动了一下:他该不会单独“关照”我,谈一些什么“要安心读书,少务外”之类的话吧。幸好当同学们集合完毕之后,吴在校长陪同下步入饭厅,要开始“训话”了,并没有找学生代表和我。我们几个代表也混在同学之中,听他讲些什么,记得他这次“训话”的内容是——
“我今夜来你们学校,是听说你们明天要游行。我来并不是阻止你们,我是想给同学们谈一下读书不忘救国,但救国必须读书的道理。国难当头,大家都要救国。我救国之心,并不亚于你们。‘五四’运动的时候,我在清华读书,也参加过爱国游行。我们从清华园出发,步行到西直门,再到天安门。沿途游行喊口号,那时的口号叫打倒列强、除军阀。但是,从‘五四’到今天,十七八年了,北洋军阀是打倒了,而列强并没有打倒,还在欺侮我们。可见专靠游行喊口号,是打不倒列强的。要想打倒列强,必须依靠自己的实力。对你们学生来说,必须先安心读书,学好本事;对国家来说,必须积极准备,充实国力。如果实力没有准备好,就贸然反抗,战争一打起来,打输了,还可能签订新的‘二十一条’。你们学校(按:在三元里、六合路口、旧日租界附近)还可能扩进到日租界里面去,这样的后果,你们想到了没有?同学们的爱国热情高,真的要游行,我决不阻止,而且我还要下命令,叫警察不带武器,也不干涉你们。但我要给你们提出两点要求:一是不要冲日租界,你们学校就在日租界的斜对门;二是不要喊过激的口号(按:当时提倡“中日亲善提携,取缔抗日言论,连抗日的‘日’字也只能写成X”),如果冲日租界,你们被日本海军陆战队杀伤,我负不了责;喊过激口号,也并无好处。这两点,务必要同学们注意。”“训话”一完,吴就离校了,时间已近午夜。
吴氏的“训话”,并未阻止游行,所提两点要求,也并不苛刻。第二天,市一中从校长、训导主任到军事教官,就不再阻止学生游行了。我们一中的同学与汉口中学的学生汇合,组成浩浩荡荡的队伍,上街游行。同学们自觉听从“不冲日租界的劝告”,游行队伍沿中山大道往上进行,当游到汉江路到水塔闹市区时,我们看到吴国桢也在马路旁随着游行队伍一道前进,队伍经六渡桥转民权路,向江边进行时,他才离开。当游行队伍到武汉关外日清公司(日本人开设的内河航运公司)的时候,游行气氛达到高潮。那是因为几个日本人,男男女女,站在公司的高楼,向着游行队伍吆喝嬉笑。同学们见状,非常气愤!便一面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口号,一面痛哭流涕地从身上掏出几个“铜板”向楼上掷去。在此之前,在游行队伍中,是并未喊什么“过激”口号的,但当群情激昂之际,同学们出于爱国主义义愤,除了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之外,“反对冀察政务委员会”、“打倒政务委员会会长宋哲元”的口号也喊出来了。这一天的游行,使我第一次深深感到出于爱国热情的群众威力。那时的“武汉行营”,为了阻止武昌学生过江到汉口游行,便下令停止轮渡,封锁江面。在汉口的同学,为了声援武昌学生过江游行而露宿街头的正义行动,第二天,我们又组织游行到“武汉行营”请愿,要求解除封锁。经我们代表与行营主任何成浚谈判,我们说吴市长准许汉口学生游行,有秩序良好的先例,应该相信武昌的学生也有自治能力,不应阻止他们到汉口来游行。最后,达成协议,恢复轮渡。但武昌与汉口的学生不能汇集一起,只能分两批于不同的日期,轮换过江游行。以上便是与吴国桢有关的“一.二九”运动在武汉的始末。
一个“口碑”
吴国桢从1932年任汉口市市长,直到1938年秋武汉沦陷前离职,为时达7年之久。我在那封“出气”的信中,指责他对市政“无甚建树”。他回信解释,曾有这样感慨的话:“人之好善,孰不我若。但无米之炊,巧妇难为,你知之否?”事后,我问过“老汉口”,据说,吴在市长任期内,还是做了一些事情的。如1931年大水之后,修筑了沿江大堤和沿江大道,翻修了部分马路。1933年,开办女子职业中学,增添了市一男中与市一女中的高中部。在连年的防汛抢险中,有一年,他与武汉警备司令部协同,动员军警与民工,在张公堤防汛抢险。他两个星期露宿堤上,发誓与堤共存亡,终于保住了大堤,武汉免遭淹没。为此,他受到蒋介石亲笔信的嘉奖。1948年秋,笔者在汉口坐人力车,从前进路到中山公园去,适逢大雨,马路泥泞,凸凹不平,车轮陷入坑中,那个人力车老人,一面吃力地拉,一面恨恨地骂,在骂话中他却说了这样一句话:“妈的!要是吴市长在汉口,这条路早就翻修了!”劳动人民并不知道当年吴市长这时已经成了战犯;他更不知道坐他车的人,与吴市长的关系。这是“一件小事”,但我记忆犹新。这表明了吴国桢的“遗爱在民”或“口碑载道”,当然是过誉的溢美之词。但它却说明:一个人只要是真正做了一点便民利民的事,哪怕他是忠心耿耿为反动统治阶级效劳的大官吏,人民还是记得他的。
吴国桢当汉口市长时,只有29岁,真是少年得志。此后,他一直飞黄腾达,官运亨通,是蒋介石十分器重的国民党显要人物。1948年冬,人民解放军已取得淮海战役的决定性胜利,当蒋家王朝即将覆灭时,陕北广播电台天天播放国民党战犯名单。这时的吴国桢,同他的爱人黄卓群有这样一段话:“K.C.W(按:指的吴国桢英文名字“国桢·吴”的简称),听到没有,战犯的名单中有你呢?”“你怕什么?3年以后,我们再回北平。”但他的幻想,在他去台湾后不过4年,终于破灭。1953年3月,他辞职去美国,1954年3月,他举行记者招待会,谴责国民党政治不民主,并公开宣布与国民党断绝关系,受到蒋介石的斥责。吴国桢这位在国民党内曾经是“一代天骄”的风云人物,从此结束了他的政治生涯。“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时移世易,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决策,爱国统一战线的威力,使吴国桢由战犯转变为爱国民主人士;使他长期以来,对祖国的前途,“于绝望之际,忽显曙光”。在全国政协主席邓颖超的邀请下,他正准备在建国35周年的纪念时回国观光,不幸病魔夺去了他的生命,竟赍志以终。
(本文作者徐福钟系湖北大学中文系教授;《湖北省文学志》主编。于1991年6月逝世。此稿原载《湖北文史资料》第二十三辑。)
(转自:光明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