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金国藩先生是我国工程科技界的杰出科学家,尤其对精密光学工程作出了突出贡献。最近出版的这本由金国藩口述、复旦大学教授张力奋撰写的《追光者:金国藩九十自述》,记录了金国藩先生的七十年科学实践和九十年人生体验。本文系该作序言,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获授权转载,有删节。
《追光者:金国藩九十自述》
为金国藩先生撰写“自述”,采访断断续续,原计划两年完成,最后花了三年多时间。从他八十七岁,做到九十出头,让他等了。
科学圈外,听闻过金先生的人可能不多。他是中国工程院院士、清华大学光学工程教授、中国计算全息技术和二元光学的开拓者。外界所知更少的,是他漫长的生命记忆、见证的时代。
我与金国藩先生相识,缘于金先生次子金纪湘。作为FT记者常驻北京时,我多次在席间听闻他家三代人与清华的缘份,心生好奇。
1909年,金国藩先生的父亲金涛,考取首届庚子赔款奖学金赴美留学。当时报考条件颇为严苛,考生须“国文通达、身体强壮,性情纯正,相貌完全,身家清白”。同行四十七人,有日后出任清华校长的梅贻琦等。金涛前往绮色佳的康奈尔大学读土木工程,同学中则有后来更出名的胡适,读农学。因不喜欢农科,胡适读得痛苦,意志不上进,打牌上瘾消磨时间。胡适曾在日记中记载,一中国学长力劝他少打牌,后来终于收手。这个学长就是金涛,时任康奈尔中国同学会会长。学成归国后,他长期任铁路工程师,后在北大、清华任教。
吾友金纪湘是第三代,也毕业于清华,攻读计算机工程,后留美。2016年初,我回母校上海复旦任教,随口问纪湘,可否请他父亲做个口述史,对此我并不抱期望。过去多年,我至少动员过十多位老人,鼓动他们写自传或口述,但都碰壁。其中就有我的导师、前辈。最后他们都带着深埋、不愿触碰的记忆离世。每走一位,历史的残网就多一个窟窿。
没多久,纪湘转告,老爸听了我建议,愿意试试。这让我意外惊喜。第一次见面是2016年3月15日,我去了北京蓝旗营小区金先生家。最后一次访谈,是2019年12月27日,还是在他清华家中。据采访记录,面对面访谈共15次,平均每次3小时,计45小时。若加上电话,访谈应超过50小时。访谈多半在北京,有时借去北京开会、出差,挤时间谈一次。怕金先生着急,也常专程飞去北京采访。他好客,好几回访谈从家里聊到清华园外的餐馆。为不让我京沪两地奔波,他还两次到上海女儿家小住,以便我采访。我通常下午两点半到,怕影响他午睡。
正式采访前,先就金先生的履历做了功课,对重要的时间节点与事件,列了一百多个记忆的暗盒,等他打开。比如,他少年时代在北平的日常起居,就有近十个记忆点。每次访谈前,我都给金先生布置作业,他都事先认真做功课。
口述历史的传主,多半年迈,记忆遥远,细节更是茫然。金先生很耐心,对我各种角度的盘问,对细枝末节的核实,他从没表露出不耐烦。他的合作和放松,给了我更多信心与勇气。不过,他并非理想的口述史访谈对象,答问多半简约,有时短短几字,加上年代久远,回忆不及冰山半角。我不得不查阅更多资料,助他挖掘记忆和细节。他不热衷政治,骨子里逍遥。“文革”时,别人喊口号,他去颐和园昆明湖游泳。
我与金先生事先约定,这份自述可能公开出版。他说同意。我很怕“出版”两字会影响访谈的坦率与开放。如果不时闪出读者的窥视,采访很容易无意间背上一个牢笼。作为采访者,我只希望坐在背景里,这是金先生的人生。
每次访谈都整理成文字实录。三小时左右的对话,实录长达一万多字,时常涵盖大小近百个问题。访谈的另一个陷阱是,混乱的时空勾连。历史从来不是线性的,逻辑也很难干净。聊到尽兴处,金先生常常不经意话题一转,轻松跳越二十年岁月。我会聆听,把他悄悄拉回到约定的计划。有时金先生跟我搞拉锯战,不肯返回目的地,多个回合我才成功。拉他回来,是因为他还没交那堂课的作业。
身为首届中国工程院院士、前国家科学基金委副主任,金先生在中国科学界,特别是光学界,为同行熟知。专业领域外,公众对他是陌生的,媒体报道也有限。遗憾的是,近年来对科学家的关注度越来越弱,媒体对科学报道无太强兴趣,科学传播与启蒙更是滞后。1915年,赵元任、杨铨等中国学人创办民间团体“中国科学社”,“以共图中国科学之发达”,长达近半世纪,对启迪民智、启蒙科学、普及科学知识、培育科学素养影响极大。金涛先生当年也是学社一员。
因为政治运动,出于自我保护,金国藩先生不再写日记,原始资料可谓空白。于是,第一手访谈,成为还原传主历史、重构记忆的唯一途径。
口述历史,虽是个人史,仍应该是信史。人的记忆,常常不可靠。撰写过程中,相当时间用于事实甄别、核实,从人名、地名、机构、时间、地点,到事件、背景、术语。书中一定还有漏网的错误,责任在我。
需说明的是,作为一个科学家的口述史,我并没将主脉放在金先生的专业研究,更着重他个体的经历与见证。科技研究,只是他生命体验的一部分。进入二十一世纪,金先生每天记事。他夫人段老师告诉我,老金日记是纯粹流水账,只记事,无任何情绪、好恶的流露。我建议金先生自选若干,作为“自述”的补白,对中国光学研究也有史料价值。另一个发现,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他给次子纪湘的数十封家信。二十岁出头的年轻读者,作为互联网的原住民、微信一族,很少见识过书信或手稿,或从家书中感受“古老”的书写传统与温情。还有辗转觅得的老相片。
做口述历史,为抢救记忆。记忆如同深埋矿藏,挖掘不易。记得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在伦敦邂逅一位犹太裔精神分析医师。他问我,二十世纪,中国人经受了难以想象的磨难,为何中国人精神病发病率低?我说,我非精神病医师,但我深知中国人对苦难的忍耐力与生存意志。
我涉足口述历史尚早。1985年,毕业留校,曾与低我一届的复旦中文系同学高晓岩搭档,做过中国大学生百人自述。晓岩毕业后,分配到北京。我们京沪为界,完成近四十个访谈。部分作品发表在《报告文学》、《中国文学》(日文版)、《开拓》等杂志,后结集《世纪末的流浪》,由工人出版社出版。事过三十多年,萌生一念,很想找回当年的他们,如牟森、叶铮、傅亮等同辈人,再做一轮,将两个时代合为一集,应是一个有意义的社会学文本。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BBC制作《百年沧桑话中国》广播纪录片,我去纽约哥伦比亚大学口述历史档案馆查阅资料,特别是民国人物自述录音,包括李宗仁、胡适、陈立夫等人。这是历史学家唐德刚先生的功德。德刚先生做东,请我在唐人街上海餐厅进餐。他一口安徽乡音,告诉我,所幸留下了这些口述,可惜太少。
那次还采访了曾与宋庆龄共事的鲁潼平(民国政要鲁涤平之弟)、张学良秘书和东北大学前校长宁恩承。另有一位年近九十的旅美侨领,可惜名字已淡忘,四个月后,他儿子写信到伦敦,告知他父亲已去世。他说,我的访谈是他父亲生前的最后口述,想要一段录音放在追思会上。
1997年,九十七岁的陈立夫到纽约,专程为宋美龄百岁祝寿。我正巧在美国出差,应邀出席他学生设的接风午宴。在这之前,我曾从伦敦致电联系陈立夫先生采访事。只听得电话的一端,一位声音甜美的小姐问同事:“有位先生找陈立夫?我们这里有陈立夫吗?……”我听之哑然,笑出声。饭桌上,为便于我采访,主人把我安排在立夫先生旁边。席间,我不便问他太多问题。他说,孔孟之学最终将复兴中国的。他特别关照已八九十高龄的老学生:“老人就像古董花瓶,上面已有好多细微裂缝。好好保护,就能传下去。老人,绝对不能跌跤。”这是他最后的口述。想必记忆也是如此,加以爱惜,总能流存。
十多年前,我父亲去伦敦小住,我提出做他的口述史。他很犹豫,觉得自己太普通,无记录价值,不想做。我说,每个普通人的历史都有价值,记录了,他就存在。他不想让我扫兴,同意了。晚餐散步后,我们约定聊一个小时,从幼年一直聊到晚年,有录音记录,持续了一个月。可惜几次搬家,磁带已不知藏身何处。老爸已八十八,趁他记忆、体力还好,想尽快补做,留作家史。
三年下来,与金先生的缘分,都在这本薄薄的自述里。我问他,这个自述读起来,像不像你。他说像的。这让我快慰。口述史访谈,有其残酷的一面。访者不得不撬开传主不愿回望的痛苦记忆。很多时间,我们都在追踪一些看似平常的细节和琐事。金先生可能问,穷追不舍的那些细节真的有价值?历史恰恰由细节编织而成。我只是个夜深的打更人,轻敲每一扇黑窗,期盼里头闪出一豆灯火,点亮记忆。
金先生很淡定。对这本迟迟落地的自述,他也有焦虑的时刻。他在微信中问过几次书稿进展,委婉提醒他已上了年数。其实我比金先生更焦虑。去年圣诞后,我从上海去北京看他,核实细节。聊得晚,他留我在家里便餐。告别时,他照例送我到电梯口。我随口感叹:“终于快完成了!”他笑着冒出一句:“幸好,我还没死。”
自述原计划在金先生九十寿辰时出版。中国人有逢十纪念的传统,觉着圆满,让我破了规矩。去年秋,他陪我在清华园散步。路过二校门,我要他带我看看照澜院一号故居。站在残破的门外,金先生很平静。这栋院落,有他父亲和钱伟长先生为邻时留下的故事。
金先生一生经历过磨难,也有快乐。不过,他不善于表达大悲大喜。他的语汇简短,几乎不用形容词。感叹处,最多说一句:“压力大极了”“好极了”“难受极了”“困难极了”……短短几字,也是他人生最简约的表达。
初稿的十五、六万字文字实录,渐渐浓缩成了六万多字。一些重要事件与细节,访谈中前后重复闪现。金先生的记忆,虽简约,却诚实、牢靠。重要的事实,始终只有一个版本。作为采访者,我习惯与被访者保持适当的距离。自述出版之际,我想表达对金先生的敬意与景仰。他是最好的中国知识分子,忍耐、包容、人格独立,一生为国。谢谢金先生的信任,允我搅动他的记忆,特别是痛苦的岁月。
近年中国出了许多好书,但都缺索引。很多译著,也丢了原著索引,给阅读和研究带来诸多不便。按照规范,本书特地编制了人名索引,备查。
2020年1月7日,上海赴旧金山航班上。4月改定于休斯敦。2021年10月改定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