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外语者,该如何塑就自己,成为怎样的人,历年来,人们悉心探究,提出种种口号,虽也言之有理,但总觉得不够显豁,因为口号所蕴含的,只是抽象的标准,缺乏具象的参照系,让人一目了然。
其实,外语界不乏此类标杆,看得见,摸得着,向他们看齐,就有可能接近,乃至达及理想外语人才的目标。王佐良先生便是其中之一。
王佐良(1916-1995),毕业于清华大学(后并入西南联大),一生潜心于外国文学史编撰、外国文学研究、英语教育和翻译等诸多领域,出版了《英国文学史》《英国浪漫主义诗歌史》《英国诗史》等三十余部中英文著作以及大量论文,成为我国外语界和外国文学研究界的标志性学者,和许国璋先生同为那个时代我国外语教育领域最耀眼的两颗星星。
中文外文,造诣高深
以外语为业者,首先外语要过硬,说白了,这是一生的“饭碗”,须夷不可缺离。
论外语修养,王佐良先生不愧为我们的表率。他的英文可谓炉火纯青。据他的学生,又是同事的胡文仲教授回忆,“……他讲的英文犹如一篇篇漂亮的散文,引人入胜”。无论是用英文作的学术报告,还是撰写的学术著作,都有着自己独特的风格:简练流畅,如行云流水,仿佛出自一位英美大家的手笔。
记得20世纪60年代初,国家遭灾、物资匮乏的艰难岁月里,我们这些“初出茅庐”的青年学子,围绕着大如磨盘,需要两个人才抬得动的606牌录音机,倾听着音带里传来的王佐良先生的学术报告,陶醉在他流畅优美的英语里,流连忘返,听了又听。正是这样的精神食粮,使我们忘却了物质上的困窘,感到日子过得挺有意义。同时,王佐良先生也成了大家英语学习的偶像。
王佐良先生的中文修养也是有口皆碑的,其文字表达之精妙,尤见于文学评论和翻译。
他写的论文,迥异于眼熟的干巴无趣的文论,文学性很强,甚至不乏诗意,透出悦人耳目的新鲜气息。
王佐良在评价穆旦的诗歌时写道:“足足30年,穆旦不再涉足诗坛。然而他没有停止写诗,写得少了,但仍然在写。使人惊讶的,是仍然写得很好。”这是一篇文学评论中的一段,作者用诗一般的语言评价一个诗人。评论语言的诗化是论者的刻意追求,通过精心铺排的段落、标点和文句的节奏,来得以实现,从中不难读出王佐良本人的诗人气质,及其评论浓浓的文学性。
对19世纪英国散文家兰姆,王佐良的评价又是:“因此,兰姆的文章很耐读,越读越有味,但不可学。学的人往往得其怪诞,失其真挚,有其古僻与文字游戏,无其典雅与风趣,反而显得有点忸怩作态了。”
这些批评文字,多少反映出了王佐良文学评论的语言风格:准确、简练、明晰,用词通体平白,必要时又不乏讲究,富有文采。这种有别于一般人遣词造句的评论文体,源于其本人的一贯追求,是才情的自然流露,是艺高胆大的表现,也是他一生博览群书精心修炼所结出的果实。
王佐良高深的中文造诣,也体现在他的翻译作品中。他的译著量少而精,却堪称当代翻译的典范,深得译界的好评,译文不仅文采斐然,朗朗上口,而且句式、语气、整体风格都与原作高度契合。译界对他的译文无不赞叹,认为达到了翻译的最高境界,可以欣赏,却难于模仿。
博学多思 视野开阔
接触过王佐良先生的人,都会对他的博学感到惊讶。有时明明聚焦于一个文学题材,他却会信手拈来,插进一个哲学、历史,甚至关于建筑的例子,与主题紧密契合,让人不得不佩服他渊博的知识和不同学问之间融会贯通的能力。他不但说起英美文学如数家珍,而且对法、德、意,乃至拉丁美洲文学也很熟悉,同他交谈过的西方学者,也无不为此感到惊奇。
尤其令人钦佩的,是他在多个学术领域,都作出了不凡的贡献。
王佐良在外语教育中提出了在学习文化中学习语言的观点,具有极强的针对性,因为我国外语界一直存在着“为语言而语言”的认知偏颇,只强调传授语言知识和技巧,而忽略语言所蕴藉的文化内涵,结果把外语专业办成了“语言培训中心”,大大影响了学生文化素质的提高,也殃及创新型外语人才的培养。王佐良认为,提高“文化知识和文化修养”“是当前教育界和全社会极须加强的最重要的工作之一。”并提出了“通过文化来学习语言,语言也会学得更好”的观点,阐明了学习语言和学习文化之间的关系,他的观点至今仍被反复引用,成为我国外语教育的指导性意见。
王佐良不仅出版了优秀的翻译作品,而且在翻译理论上也很有创见。他力主“顺译和直译的结合”,“一切照原作,雅俗如之,深浅如之,口气如之,文体如之。”一句话,译文既要忠实,又要灵活,坚持辩证的翻译观。
王佐良对“文学史”和“文学评论”的写作有着自己的独到见解。他强调文学史“写法也要有点文学格调,要注意文字写得清楚、简洁,少些客套术语,不要把文学史写成政论文或哲理文,而要有点文学散文格调”。文学评论“要有可读性”,“写得短些、实在些、多样些。如果做得到,也要新鲜些”,“尽量避免学院或文学圈子里的名词、术语”。这些都是击中时弊的肺腑之言,他自己撰写的文学评论和文学史著作,切切实实尊奉上述信条,留下的那些灵动活泼的文字,是最好的佐证。
提携后学 不遗余力
苦苦奋斗中的年轻人,在学界往往属于弱势群体。他们需要年长学者的关注和提携。有时几句鼓励的话,也会使他们信心陡增,在暂时的逆境中奋起,最终成就自己的事业。
佐良先生不但自己学问好,而且帮助后学也不遗余力。他对年轻人始终那么关切,那么热诚,那么无私地伸出援手,在他们最需要帮助的时候。这不由得让我想起他生前对我的关爱。记得三十多年前,我给他寄去了刚出版的《澳大利亚文学选读》,只希望表达一下对这位外国文学研究巨擘的敬意,丝毫不期望会有回应,因为他有太多的事要操心。不承想,过不了多久我就收到了他的来信,从中还知道他不但读过这本书,而且读得很仔细。信上说:“《澳大利亚文学选读》是一部好选本。我对澳洲文学只有皮毛知识,但似乎我知道或听说过的重要作家都选在里面了,《概要》和每个选目下的《关于作者》《作品简析》和《注释》也都很好,顾到了特点、难点,而又要言不烦,十分清楚,对于想对澳洲文学有个初步了解的英语学生,用处很大。”正是这样的关心和爱护,尤其是来自一位学问高深的长者,一个学界的权威,给了当时处于摸索中的我,很大的信心和勇气。最后,我终于完成了六十多万字的《澳大利亚文学史》。我永远感激王佐良先生。
受惠于佐良先生关爱的何止我一个,很多人都得到过他的帮助,北京外国语大学的年轻学者体会尤深。佐良先生有计划地培养他们成为接班人,年纪轻轻就被委以领导工作重任,并通过定期举办学术讲座、研讨会,以及参加“外国文学史”的编撰工作,让他们不断提高业务水平,把外国文学研究领域搞得风生水起,成绩斐然,为学界所瞩目。
王佐良先生是一位一生专治外语的学者。他知识渊博,学术视野开阔,中英文造诣高深,同时还满怀热情地提携后辈,对我国的外语事业作出了很大贡献。他不就是中国外语学人治业的楷模,我们理想中的外语人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