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到网上是怎么说你爷爷的吗?能不能找到那些作者,让他们帮忙澄清文章里的错误?”
几年前,住在德国的自由写作者王冬妮接到了母亲的一个电话。电话中,母亲口气急切,说她在网上看到了一些民国故事,涉及家中亲人,内容胡编乱造。在母亲发来的视频里,王冬妮看到了民国诗人徐志摩和陆小曼的爱情传奇,也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王赓(第三批庚款留美生)。视频中提到,王赓是从美国西点军校毕业的民国军官、青年才俊,他的妻子陆小曼出轨了诗人徐志摩,他备受打击后仍痴情不改,二人离婚后,他甚至未再娶妻,以至于终身无后,郁郁而终。
这个故事令王冬妮感到啼笑皆非,因为她就是王赓的后人。她是王赓的长子王兴安的二女儿,王赓的亲孙女。虽然她是一位“80后”,没有机会见到这位早在1942年就去世了的祖父,但没有人能否定他们家族的存在。于是,为了帮家人澄清这些问题,王冬妮开始寻找发布这些故事的人。但真正操作起来,她才发现这很难做到。
因此,王冬妮产生了一个想法:她想为祖父王赓写一本传记。她拥有斯坦福大学古典学的博士学位,查找史料,并严谨地还原一个人、一个时代的样貌,正是她作为一名历史学者的基本功。于是,她开始“打捞”祖父在历史上留下的所有痕迹。在查找、探寻和写作的漫长过程中,她惊讶地发现,除了那个沉默的军官形象之外,王赓还拥有更多有趣的侧面,更大的社会贡献和更令人唏嘘的人生故事。
2024年8月,这本名为《江河行地,海浪无声——我的祖父王赓》的传记在中国大陆上市,其中包含大量尚未在中文世界公开过的资料。王赓这样一位曾经被历史忽视的重要人物的一生,也就通过这样的方式,被他的后代描摹了出来。正如中国社科院近代史所研究员、历史学家马勇所言,王赓是一个值得重新研究的历史人物,而在未来人们讨论民国史时,这本书也将成为“一个重要的补充”。
王赓(1895—1942)
民国文人故事中的背影
在陆小曼等人的记述中,王赓是一个性格刻板,不算有趣的“前夫”,人们也知道,作为军人,他常年在各地奔波,不懂浪漫,这些成了陆小曼离开他的重要理由。于是多年来,人们眼中的王赓形象,军装挺拔,表情平静,仿佛没什么情绪波动。但是,如果再多翻看一些民国时期的重要老照片,人们就会发现,历史上很多群英荟萃的重要时刻,都有王赓的身影存在。王赓并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他的能力和重要性,远远地超出了“名人前夫”这个八卦的标签。
比如,在巴黎和会上,王赓曾作为中国外交使团的重要一员,全程出席。在1920年9月,北京文化圈的一件盛事——哲学家罗素中国巡回演讲的活动中,王赓也曾热情参与,和同为庚子赔款留学生的好友、语言学家赵元任一起与罗素合影。他的朋友圈中还有很多地位显赫的民国名人:梁启超是他出席巴黎和会时拜下的老师;后来和他成为情敌的徐志摩,也是和他关系亲密的“梁门”师兄弟;在北京生活、工作时,胡适等人也常去王赓家做客。此外,王赓也是当时著名的“中国文学研究会”以及赵元任、任鸿隽等人发起的“中国科学社”的成员,社交圈子不可谓不广。
这些历史夹缝中的身影,正是王赓的孙女王冬妮探索王赓身世的最初线索。为了挖出这些照片和信息背后的故事,她去过王赓的出生地无锡,到过美国、欧洲的档案馆,也尽可能地搜集了家人们对王赓的记忆,还与远在中国台湾的亲友联络,查找王赓与他们通信的资料。更多的时候,她在浩如烟海的资料里寻觅着王赓的踪迹。渐渐地,她发现,在海外,尤其是在美国的教育档案中,王赓的资料非常全面,甚至可以清晰地勾画出他青少年时期的形象。这个形象,与人们印象中那个沉静、稳重的军人大相径庭。
在档案中,人们能看到,少年王赓是当时一位知名的“学霸”。1911年,他以16岁的年纪取得了第三届庚子赔款资助赴美的留学生资格,从家乡无锡到北京“游美学务处”进行训练,又漂洋过海去美国读书。在美国,为了寻找更适合自己的学校和专业,他先后就读于密歇根大学、哥伦比亚大学、普林斯顿大学三所名校,并最终于1915年在普林斯顿大学拿到文学学士学位。记录显示,王赓在那时居然是一位热爱莎士比亚的少年,甚至曾有过和徐志摩类似的文学梦。但是很快,“一战”的爆发,世界局势的纷乱,加剧了王赓对祖国命运的担忧,促使他选择了另外一个研究领域——军事。于是,他在拿到普林斯顿大学的学位后,又继续进入西点军校学习。
西点军校的年刊《榴弹炮》曾为王赓写下一篇小传,这篇文章提到,如果中国年轻人都像王赓一样,那么这个国家的未来一定会前程似锦。在西点,除了学业优秀,还有一件事令王赓的美国同学心生敬意。在一个圣诞假期里,王赓应学校的安排,帮助所有没通过考试的同学进行复习,在他的努力下,很多人补考成功。
最终,王赓以名列前茅的成绩从西点军校毕业,在毕业典礼上他表示,自己的理想就是要用全部所学去建设中国军队。这是王赓留美多年,被现代化的生活和教育熏陶后的结论,也是他的个人激情和时代需要共同决定的。而在当时,他对现代化军事的思考,可以说是相当具有前瞻性的。也正是因为有着这样的思考、目标和理想,王赓日后才能够与诸多民国思想家、文学家一道,聚在梁启超门下,试图共同实现“救国救民”的终极理想。
这些保存完好的资料,逐渐解开了王冬妮内心盘旋着的疑问。为何祖父年轻时一直担任军职,却和民国学术、文学圈的人往来密切?其实是因为王赓本来就是民国海外留学群体中的一个重要成员,和这些学者有类似的留学背景,相似的理想和师承,以及类似的朋友圈子。只是后来,个人的性格、职业的选择,加上战乱时期阴差阳错的命运轨迹,让他与其中一些朋友渐行渐远,最终在这段纷乱的旅途中彻底失散。
王赓与妻子陈剑趣。本文图/ 《江河行地,海浪无声——我的祖父王赓》
浪漫思潮中,一个务实生活的人
随着研究的深入,资料的增多,孙女王冬妮眼中的祖父形象逐渐清晰起来。她发现,祖父和那些名人朋友们选择的人生道路,确实不太一样。20世纪初,国门刚刚打开,很多留学人才归国后选择在学术界、文化界大展拳脚,喜欢讨论新鲜的主义与思潮。只有王赓大学一毕业就进入了军界。这个选择,主要还是源于他对于军事领域的兴趣。1918年8月,他以西点军校毕业生的身份入职北洋政府陆军部,被授予少尉军衔,很快又升任陆军中校。或许因为做惯了实务,过去的那些文学理想就在他的生命中淡去了。“他不在乎什么主义,主要还是实在地做事。”王冬妮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入职陆军部后不久,1919年,王赓迎来了他人生中的第一份重要的工作。他被任命为海陆军顾问兼外交部翻译,随巴黎和会代表团出访。在这场大会上,虽然年轻的王赓没有什么机会公开露面,但参与如此重大的国际事件,还是让他获得了极大的内心触动。通过这次会议,他也与代表团中的三个人结为忘年交,就是他的老师思想家梁启超,他的挚友军事家蒋百里,以及他在陆军部的上司唐在礼。其中,梁启超和唐在礼这两位长辈,都曾在他日后那段失败的婚姻中扮演过重要的角色。
务实的性格,体现在王赓从法国归国之后的一系列抉择中,他选择了一条稳健、高效的做实事的路,去实现他的报国理想。1919年从法国回到北京后,他迅速被新创办的“中华民国航空局”任命为委员,他也很快投入到建设航空事业的工作中。在他到任的第二年,第一条民用京沪航线的北京到天津段就试飞成功了。此后,中国最早的民间航空团体“中华航空协会”也很快成立。当时,除了执行航空局委员的工作之外,王赓还担任中国第一本航空期刊《航空》杂志的主编,以及航空训练所的教练,可以想象,他在那个时期有多么忙碌和意气风发。
而在婚恋这件事上,王赓也选择了一条符合自己性格的稳重路线。王赓和陆小曼的婚姻,正是王赓的上司唐在礼牵线介绍而成的。但不同于传言中的那样,两个人的婚姻不算是“包办”。因为陆小曼的父亲陆定是中国第一家商业储蓄银行的创办人,也是曾经的留日学生,家风开放、民主,不会违背女儿的意愿。虽说王赓确实是陆小曼父母看中的人选,但他们二人也经过了自由恋爱的过程,才在1922年正式进入婚姻的。
婚后的王赓没有想到,他稳重、宽厚的性格,以及对工作的热爱,竟然都成了家庭生活中的隐患。1923年,王赓被任命为哈尔滨警察厅厅长,要去东北就职,陆小曼因为不适应外地生活而留在了北京,两人有了嫌隙。其实,性格迥异的两人之间早已产生问题。在北京时,王赓沉浸于工作中,经常在办公室批改公文到深夜,对妻子的情绪越来越不敏感。由于这个原因,当时仅有二十岁上下的陆小曼很快把心思转移到了别处。巧合的是,那段时期,诗人徐志摩因为追求才女林徽因不成,内心痛苦,经常到朋友家打发时间,这些朋友中就包括他的师兄王赓。而一开始吸引徐志摩上门做客的不是陆小曼,而是王赓本人。徐志摩喜欢王赓的渊博和大度,愿意跟他探讨文学和军事,为了让王赓开心,他还主动翻译过几首王赓喜欢的英国作家哈代的诗歌。
当时的王赓,也十分欢迎徐志摩的到来,他还真心地希望这样的朋友替他照顾、陪伴妻子,但他却忘记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存在极大的变数。有一个例子能看出王赓这种“不设防”的性格:在外地时,他甚至还写信关照胡适、张歆海等北京的朋友去看望陆小曼。结果,胡适和张歆海也开始对陆小曼产生暧昧之情,只是因为陆小曼早已爱上了经常上门陪伴,也和她一样任性浪漫的徐志摩,拒绝了另外两位才子的追求。总之,这场沸沸扬扬的情场公案,最终以陆小曼变心、王赓妥协离婚告终,从始至终,他都没有为自己解释太多,只是努力劝说自己接纳了现实。
《江河行地,海浪无声——我的祖父王赓》王冬妮著
忠于职守、包容忍让、不爱为自己辩解的性格,让王赓这样一位归国才俊,莫名其妙地成为一桩情感公案中的悲情人物。王赓的孙女王冬妮在《江河行地,海浪无声——我的祖父王赓》这本传记中提到,多年后,她的堂叔,也就是王赓的亲侄子,在香港偶遇了曾在陆小曼和王赓离婚事件中斡旋的画家刘海粟,谈起王赓,这位老艺术家还一直感念他的“正直、善良和推己及人”。在那个人人都讲求理想、飞扬和浪漫的时代里,王赓选择做一个低头看路,务实生活的人。
沉入历史的海底
1926年“七夕节”,在徐志摩和陆小曼那场惊世骇俗的婚礼上,王赓和徐志摩共同的老师梁启超发表了“史上最愤怒”的一篇证婚词,严厉批评徐、陆二人的背德行为。多年后,当王赓的孙女王冬妮阅读到史料中的这段演讲时,她还会感觉“心中一暖”。像梁启超这样一个重要的人物,能在这样的公开场合,为她那不善辩解的祖父打抱不平,实在是让她感动。王赓本人确实没在这个尴尬的场合中现身,但他真诚地送上厚礼,祝福两位好友,还单独给陆小曼写了一张字条,上书“苦尽甘来方知味”。听起来,这句话倒像是他的自我安慰。
王赓当时还不知道,其实苦尽也未必甘来。几年后,一场牢狱之灾突然降临,这场灾祸令他名誉受损,他为抗日,为军事现代化建设所做的那些事,也差一点因此沉入历史的海底。那是在1932年2月27日,王赓突然闯进上海英租界的礼查饭店,惊慌地号称自己正在被日本人追捕,希望饭店里的人们救救他,但没有人敢出手相救。于是他按照当时的国际法,主动进入虹口的巡捕房求和,最后,他还是被日本人扣押了三天三夜。在中日关系极度紧张的时刻,一位中国军官被日方扣押,这件事立刻成了当时的大新闻,甚至引来了外国媒体追踪报道。
赓为何会在这样一个战乱的关头出现在上海?实际上,此前他应南京国民政府财政部部长宋子文的邀请,担任财政部缉私处税务警察总团团长。这支部队原本不算在正式编队当中,而在1932年初,“一·二八”事变爆发,上海形势严峻,王赓的部队也奉命参加了抵抗日军的战斗,因此,他也经常在上海战场附近活动。而就在王赓被扣后没多久,日军一下击中了中国淞沪守军的要害。于是很多人开始怀疑,是有人把情报泄露给了日军,导致了战败。一时间,流言四起,有传言称,被扣押的军官王赓手中有重要的地图和作战计划,资料是因为他的失误落入了日军手中。还有人传说,他是为了去见前妻陆小曼而闯入外国租界的。甚至有人认为他是为了供养陆小曼,才“投敌叛国”取悦日本人。
事情发生后,王赓的部下莫雄曾为他发声证实,重要文件当时全留在了莫雄手里,王赓不可能持有。王赓自己也曾手写书信,向蒋介石说明事实。他说,自己从战争防线去租界,是因为宋子文当天电话召他见面,见面后,他想顺路去美国领事馆寻找一位西点军校的校友,私下打听一些合作事项。因为战时路况复杂,他迷了路,又遭遇了日军便衣队的追查,才导致被捕。最终,各种证据证明,王赓没有泄露重要文件,但因为“擅离戒严地点,事先未经过呈报”的行为,被判处两年六个月的有期徒刑。这些记录,在当年的历史资料中都能查到。
这场灾祸,摧毁了王赓的身体和名誉,他的身体状况大不如前。幸运的是,出狱后,国民政府一位“神秘人物”资助他到德国休养,也帮他避开了流言蜚语。三年后,饱受磨难的王赓回国,终于感受到一些时来运转的味道。他先到铁道部任职,后来又应抗战需要和民国“兵工之父”俞大维的委托,到兵工署工作。在这里,他继续发挥自己的才能,带领团队引进欧美先进的兵工技术制造武器,应对抗日的需求。度过了不惑之年的他也终于有了自己的新家,在与一位广东女子陈剑趣结婚后,他升任兵工署昆明办事处处长,远赴昆明就职安家。他很快有了一儿一女,而那个让王赓第一次感受到身为人父喜悦的长子,就是王冬妮的父亲王兴安。
王赓毕竟是当时的稀缺人才,他很快又被委派了重任,被调入军事委员会运输统制局,任昆明办事处处长。在抗战的艰难时期,这个岗位上的领导人员要面临人与物的大迁徙,劳心又劳力,但王赓不但忠于职守,还利用自己在交通方面的职务,积极为当时迁居西南地区的学者们的聚会、交流提供方便,为他们的学术成果保驾护航。有一次,他亲自开车将费正清、老舍等人载出门,和他们一起参加学者聚会。1941年,学者傅斯年曾给王赓发过两封电报,其中一封就是委托他查询“史语所”的运输物品,其中包括文物、古籍、拓片、化石等珍贵物品。虽然战火纷飞,青春时光不再,这毕竟还是王赓人生中一段愉快的日子,因为他终于不再是孤身一人,也有了更多的机会和这些老友相聚,仿佛回到了当年在京城的日子。
苦尽甘来的日子确实很短,命运之神在王赓刚刚缓过一口气时再度变脸。1942年3月初,国民政府派以熊式辉为首的军事代表团前往美国,寻求军事合作,因为王赓和美方的会议主席艾森豪威尔是西点军校的校友,他又有很多外交经验,因此他也被指派加入代表团。当时,因为太平洋战争爆发,向东飞行的航线全部封锁,代表团只能向西飞行,从重庆出发,途经印度加尔各答、埃及开罗到达美国华盛顿。王赓不顾自己身体欠佳,坚持踏上了这段漫长的行程,可惜的是,他的身体禁不住劳顿,每况愈下,没能熬到抵达美国,他就垮掉了。
1942年7月3日凌晨,王赓在开罗窄小的病床上去世,身边没有亲友,最终也孤独地葬在了埃及。他的遗言中,除了对家人的交代,对于国事也留下了一句“抵抗至胜利为止”。这番爱国之心,对照着他曾经的遭际,实在令人唏嘘。因为没来得及为自己著书立说,也几乎没有文学作品传世,更没有留下日记,于是在后来,王赓的名字只能偶尔闪现于民国的花边新闻中。
完成对王赓身世的调查和写作后,王冬妮在柏林的家中享受着温暖的秋日阳光。她突然想到:1932年的柏林天空下,遭遇挫折后赴德国休养的祖父,是否也享受过与此刻一样的阳光?她也曾想:如果祖父能多活一些日子,他还有哪些事要做?或许是亲眼看到自己的儿女成长为新一代知识分子、成家立业。但这一切他都没有机会经历,不仅如此,就连他本人的真实经历都险些被埋在历史的海底,无法重见天日。
“现在,历史的书写(责任),可能已经来到了我们这代人的手上吧。”王冬妮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写完这本传记之后,她希望能邀请更多年轻人一起,去发掘淹没在历史尘埃中的家族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