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是民国初年的新知识女性。她端庄、优雅,为人开朗、通达,终身处世理智、坚定。她是忠诚的爱国者,是仁爱的慈母,全身心地支持父亲袁复礼为地质科学、教育事业奋斗了一生,同时以坚韧的毅力撑起了我们的家。
母亲廖家珊,字铁枝,1899年生于江苏省嘉定县(现上海市嘉定区)。1991年无疾逝于北京地质学院家中。
外公廖星石(1869—1931),清末在北京和东北做官,民国时期曾任京奉铁路局局长、张家口市政局局长等职。母亲兄弟姐妹九人(两男七女),在女孩中排行第三。外公为官、为人开明进步,敢于破除陋习,因此女儿们都没有缠足,都能上学读书。
1931年,廖家珊于哈尔滨。
母亲童年受过良好的家庭教育,就读于嘉定的私塾,学习成绩优异。1907年,清政府推行新政,其中一项是选派学龄儿童二十多名(包括女童十名)到沙皇俄国在哈尔滨的俄国学校读书,分别住在条件优越的俄籍人士家中。当时的东北是沙俄的势力范围,中东铁路由俄国驻军管理。母亲以聪明好学、有主见而入选,成为清政府派出学习的首批女童之一。当时母亲不到十岁。他们除与俄国学生一起学习规定的课程外,每周还加学两次汉语课程。就读期间,母亲寄宿于一俄国上校家中,上校带有家眷,有勤务兵侍候,还雇有保姆协办家务。上校夫妇受过良好教育,为人善良、开朗,母亲和他们的孩子一起,受到严格的俄式家庭教育,在哈尔滨这个相对稳定的社会环境中,度过了童年和少年时光。
1916年在哈尔滨俄国学校的生物实验室,前排右一王元龄,第四排左一生物教员,左二吴韵清,左三廖家珊,第五排右一金淑祥,右二穆清茹。
学习期间,中俄两国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革。1911年的辛亥革命,推翻了清政府,建立了中华民国;1917年的十月革命,建立了苏维埃政权。然而在哈尔滨这个特殊的地方,学校运作并未因两国政局巨变受到大的影响。这期间,母亲以优异成绩毕业于旧俄十年制中学,并完成了哈尔滨俄语商科学校的学业。
这批幼童后来大多不负栽培,用他们擅长的俄语在国民政府的涉外部门和教育部门发挥了作用。有的同学担任过中华民国驻苏联大使馆秘书,有的曾出任民国政府驻阿富汗大使,还有的从事俄语教学。新中国建立初期,与母亲有联系的同学有十多人,他们大多在北京上海等地的高等院校教授俄语,母亲的挚友王元龄女士,还在上海人民广播电台播讲俄语数年。
毕业后,母亲成为职业妇女,最初在中东铁路任职。北洋政府时期,应聘在北京苏联驻中国大使馆武官处任翻译。20世纪20年代末期,国民政府收回治外法权,开始有权关押和审判外籍犯人,当时北京市模范监狱关押着俄籍犯人,特聘母亲任翻译官。
1925年,冬廖家珊于北京南横街。
1925年,母亲与父亲袁复礼结为伉俪,翌年大哥出生。母亲与父亲相识伊始,就非常理解父亲科技兴国的抱负,也知道父亲为了开创祖国的地质事业,需要常年奔波,进行野外考察。为此她必将为家庭付出艰辛和牺牲。在那段军阀割据、兵荒马乱的年代,父亲曾先后与安特生、李济等人合作,在河南仰韶、山西夏县西阴村等地做考古发掘;在陕西、甘肃一带进行地质、矿产考察及考古;1927至1932年,历时五年,在西北地区进行科学考察。十几年繁重和连续的野外工作,父亲在华北、西北的一系列地质和考古工作中,做出了开创性和奠基性的重大发现,曾轰动了国际学术界。这些成绩的取得,与母亲对父亲无怨无悔全力支持是分不开的。1927年5月,大哥尚未满周岁,母亲又怀了身孕,但她毫不犹豫地送父亲参加西北科学考察团远征新疆。10月大姐降生,为此取名袁疆。随之母亲应聘,带着一双婴儿再度回到哈尔滨中东铁路任职,同时雇请两位俄籍保姆料理家务、照看大哥大姐,直至“九一八”事变后回京。
1926年冬,廖家珊与长子于北京。
1929年,廖家珊、长子和俄籍保姆于哈尔滨。
母亲年轻时生活相当俄化,有些习惯还延续到婚后,如饮食方面,喜食西式糕点、黄油、奶酪,终身喜饮红茶;父母之间的称呼,都用俄文名字的爱称。直到暮年,父亲都叫母亲达妞莎(俄文名字丹娘的爱称)。大哥、大姐幼年时由俄国保姆照顾,亦有俄文名字。
1932年父亲从新疆回到北京,不久我家搬进清华大学南院(现照澜院)10号。之后的五年间,家中连续添了四个孩子,人丁兴旺。母亲为此成天操劳于对孩子的哺育、教养等繁重家务之中,不得不结束了职业妇女的生涯。
1931年,廖家珊和长女于哈尔滨。
1932年,廖家珊于北京。
1932年,袁复礼、廖家珊在清华。
小弟出生十天,“七七”事变爆发,全家逃往城南的南横街老宅避难。未几,父亲随清华大学南撤长沙,之后再度西迁昆明到西南联大任教。此后清华大学组织教职员家属撤退,去往昆明。1938年春,母亲和李妈带着我们加入了这个撤退行列,从此开始了八年的流亡生活。
学校精心策划,良好地组织了这次撤退。天津由叶企孙教授总负责,我们一下火车就被安排住到中国大饭店候船。到香港,三叔袁同礼去码头接我们到他已租好的公寓房,住了半个多月换船到安南(现称越南)海防,国民政府驻海防领事馆官员到码头迎接,经他们与海关法国官员交涉,全体联大撤退人员的行李,免于检查安全过关。改乘滇越铁路火车前往昆明。
兵荒马乱中,历时一个多月的逃难,长途跋涉,对母亲而言,其艰辛程度是我们无法想象的。母亲一路晕船,当时小弟只有九个月,由李妈专门照顾,大弟两岁,小妹三岁多,我四岁多,十二岁的哥哥最大,却因病智障需人照顾,唯十多岁的姐姐可以帮助母亲做些事。所幸的是,沿途不时得到同行教职员及家属的关照。事后,母亲多次提到与我们同船同车到达昆明的刘文典教授,他单身一人没带家属,一路上对我们大力帮助和照顾,令全家十分感激。
1937年,清华大学南迁前夕在北京南横街家中。后来逃难时路过香港和越南,用此照片办集体护照。
1939年,日军的飞机开始袭扰昆明,我们不得不经常跑警报。每当警报响时,若父亲在家,就带着我们逃到城外英国花园躲避;若父亲不在家,母亲就让我们小孩子钻到覆盖了很多被褥的大饭桌下。随着日益频繁的空袭和狂轰滥炸,为了孩子的安全,父亲决定自己留在城里教学,母亲和李妈带我们躲到西山脚下,在高桥租一间民房居住。
1940年,日本侵略者占领越南,昆明由大后方成为面临前线的城市,局势突然紧张。西南联大在四川叙永设立分校,父亲受命前往任教,全家随行。叙永之行是我们最困难的经历,全家乘货运大卡车从昆明经贵阳到重庆整整十五天。车况路况和沿途住宿条件之差,是今天难以想象的。一家九口难民,风尘仆仆到重庆暂时投宿六姨家,他们也是从上海逃亡至重庆的。我们全家挤在一间小屋中打地铺。沿途的生活条件恶劣,我们满身虱子,因此男孩都剃了光头,女孩则剪男式短发,全部衣被洗后均用沸水烫过。母亲和李妈忙碌了数天,才歼灭了虱子。在重庆等了十多天,我们才乘江轮到泸州,转乘小木船沿永宁河溯江而上到叙永,此行历时整整一个月。
叙永县城是川南一座恬静美丽的小城,这里虽然闭塞落后,没有电灯,没有自来水,但民风非常朴实。县城的一所小学在河对岸一座破庙中,上学必须乘小船摆渡,母亲十分担心过河安全,不得不让我们都辍学在家。
1941年夏,于四川叙永。
1941年叙永分校撤消,全家再次乘运货卡车返回昆明。因无处栖身,九口之家只得暂住俄籍教授葛邦福家。葛先生原是俄国贵族,十月革命后滞留中国,1931年开始在清华大学教授历史,由于和母亲语言相通,开始交往,成为好朋友。抗战爆发,葛家随学校迁到昆明任教于西南联大。当时葛家住翠湖边的花园洋房中的两小间,他家三代四人挤住一间,为我家腾出一间。全家又睡地铺了。记得母亲每日外出奔波,设法在城内租房,但几家合适的房屋主人,一听我家有六个孩子,即摇头拒绝。十多天过去,我们只好搬到郊外黄土坡新村,这是一片新盖的简易房,土坯墙,茅草顶,泥地,四周是农田。这是抗战期间,我家最差的住房。隔壁是蔡树蕃教授一家。
从黄土坡进城,唯一的交通工具是私人驾驶的不定时的马车。父亲清晨乘马车上班,黄昏有时乘车回家,但常常从联大翻两座山包徒步返回。路上,他总是手拿地质锤防身。一年以后,云南大学熊庆来校长获悉我们的困境,将他在大西门内钱局街金鸡巷1号的房子出租给我家。这里距西南联大很近,父亲教书、我们上学都很方便。我们在此一住就是四年,生活虽依然艰辛,但已相对稳定。
1942年夏,于昆明黄土坡。
进入1943年,物价不断飞涨。为了弥补家中入不敷出的局面,母亲与韩咏华(梅贻琦校长夫人)、赵瑞云(潘光旦教授夫人)合作生产小食品出卖。原料(米粉、食用色素等)由赵瑞云经办,我家为生产作坊,产品起名为“定胜糕”, 喻抗战一定胜利之意。销售由韩咏华负责,她提着竹篮子到我家取货,视销售情况,送到冠生园食品店寄卖。“定胜糕”为二三两重的米粉糕,形状似一大元宝,浅粉红色,味甜,中间放红豆沙,表面嵌有数块核桃仁和两块糖腌的猪板油。在日常做饭的红泥小炭炉上,一锅只能蒸两个,日生产量仅三四十个。“定胜糕”的生产,由母亲和李妈负责,我们放学回家若遇上正在制作,一般都积极参与做些杂活。偶尔有糕点在脱模时损坏,我们小孩才能分而食之,深感味美无穷。“定胜糕”产量少,利润微薄,即便如此,生产一直持续了两年。不难看出,它在弥补三个家庭的经济方面,都具有一定作用。日本投降,西南联大解散。1946年,我们全家随学校回迁北京,结束了历时八年的流亡生涯。
1949年,新中国建立,迎来了全国学习俄语的热潮。9月,母亲受聘任清华大学外语系兼职讲师,专门为教师开办俄语补习班、速成班,以及为十几位教职员夫人授课。母亲的纯正俄语发音、认真的教学精神,深受学生欢迎。在她教授的学员中,部分学员后来做了俄语教员。当时成志中学(清华附中前身)要开俄语课,校长曾特地到家中聘请母亲,坚称:“孩子们初学,发音很重要,请务必应聘。”
上世纪50年代初期,中苏交流频繁,而俄语口译人才极为匮乏,清华大学经常接待各类苏联代表团,母亲每每受邀作陪并翻译。记得一次在清华大操场欢迎以作家西蒙诺夫为首的苏联文化代表团,母亲在主席台上做翻译。另一次,苏联体育代表团在体育馆内表演,校方临时请母亲到场翻译。
由于母亲的特殊经历,她对俄罗斯社会特有的礼仪和生活习俗细节,有亲身体会和深刻了解,对俄国文学作品和史料文献中的一些典故、方言、俚语,大都能正确理解其原义。一些俄语老师遇到难懂的句子和段落时,都愿意和母亲一起研讨。编纂《俄华大辞典》的刘泽荣、翻译大家曹靖华等,都曾和母亲探讨过有关问题。
1952年春,全家在清华大学照澜院10号门前。
1952年院系调整,父亲奉调北京地质学院任教,母亲也随之在地院兼职俄语教学数年。父亲在阅读俄文文献时,自然得到母亲的大力帮助。
1966年,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爆发。运动伊始,父母在地质学院住处及袁家南横街老宅同时被抄,全家被扫地出门。老宅中尘封近百年的、属于袁家三兄弟的库存物品被彻底翻出,其中一些书籍、衣物及珍贵文物(古董、字画等)随之不断遭到毁坏、丢失。红卫兵将抄家时翻出的清朝、民国年间衣物在北京地质学院展出后,父亲的“帽子”也从“资产阶级学术权威”晋级为“反动资产阶级学术权威”。在这段动乱的日子里,值得特别一提的是,每次父亲被批斗回家,集理性、人性于一身的杨遵仪教授,都及时跟踪来家探望和宽慰,母亲对此十分敬佩和感激。
父母身居阴暗陋室,在困惑迷茫中十分担心国家民族的命运,盼望这场动乱和灾难早些过去。父亲仍然继续读书,为了让父亲在家有一个舒心读书、工作和休息环境,母亲尽最大努力,将蜗居斗室的一角专门留给了父亲,为父亲在大动乱岁月中潜心工作,创造了基本条件。
1973年,在陋室一角。
1983年,在北京家中。
母亲的一生,是忘我奉献的一生,在国难、家难深重的日子里,在颠沛流离无家可归的时刻,母亲总是坚毅顽强,从容面对,为父亲的工作和子女的成长,尽可能创造条件。母亲对子女要求严格:在人品方面,为人要本分、正派,待人应热情、真诚;在经济方面,务必公私分明,绝不许沾公家和他人丝毫便宜。母亲对人非常尊重,与她接触过的人,无论是师生员工、亲戚朋友、中外籍保姆,都毫无例外深受感染。她虽出身名门望族,但从不以贫贱贵富取人,总能泰然自若面对各种逆流曲折,从不见风使舵。她在任何时候都温文尔雅,从容不迫。用她的人格魅力,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周围,影响着全家。
我们失去母亲二十年了。至今,她的音容笑貌常常浮现在我们眼前,她的精神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
以上图文选自《老照片》第81辑
怀念母亲廖家珊
文图 | 袁刚
冯克力 主编
2012年2月 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