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年前,王介人先生和我说,一九二八年前后,他在无锡国学专门学院,跟老师钱子泉先生念书,老师的子侄阿宣、阿武、阿文、阿尧正读中学,每周末也来随堂听讲,校刊还登过阿宣——默存先生的文章。今日流览,忽然一篇跳出,令人眼明。
无锡国学专门学院一九二九年一月刊行一册同人杂志,《国光》,吴稚晖题签。通论,作者钱基博;专论,唐文治、陈柱、冯振、钱基博、徐景铨;文录,唐文治、钱基博、冯振、周昶旦;诗录,朱文熊、钱基博、陈柱、冯振;丛录,钱基博、梼杌。想是钱子泉主编的;发刊辞的腔吻酷肖钱子泉,“海通以来,欧化东征,曲学小生,见异思迁,自轻家丘”云云,那是他的常谈。作者实姓真名,惟末篇化名。
笔语
梼杌
阅李梦阳、何景明、李攀龙、王世贞四家集。举概言之,其书牍不如文,文不如诗。盖汉魏行文,词多俪偶,所以逸其气,使有一唱三叹之致,非特增文章匪色而已。而四家用力太过,苦于词费,转折不灵。又力辟俪辞,棰句必只,遂失自然之致。此弊尤于书牍中为著——姚姬传所谓书牍别是一种文字也。大才如弇州,其简李于鳞诸作,精心结撰之至,而抝强成何等语法。至于诗,则空同之豪放,大复之明秀,于鳞之英爽,弇州之雄大,皆希唐备体,卓然自成一家;拟古诸作,亦不尽优孟衣冠。钱牧斋、王船山掎摭太过,讵得曰平?王壬父《日记》至比七子诗于“驴鸣犬吠,胆大视清人尤为可笑”,则矜心而好诋矣。谭复堂《日记》中,独谓“若唐人别集有此,人必推许备至。崇远忽近,能不慨然”,文心别具,实得吾怀。八月三十一日
阅《壮悔堂集》。雪苑早年时散文,妃黄俪白,不脱青词馀习,稚气溢纸,真湘绮翁所谓小说家数。壮岁格律一变,而气度终嫌贫薄,有声嘶力竭之苦,无艰难容与之态。此强学子长、退之所致。诗则规撫唐音,明而未融,其失也貌,未能追躅何李(参观集首同社友诸序)。而徐贾诸子,称借过当,何也?文章真赏,来者难诬,此之谓已。九月一日
阅《梅村家藏稿》二十三至五十九,皆文也。始觉《四库提要》评骘之当,而并世某公著《文林摭语》,大反其说,以为吴氏文能原本晋宋,而以纪文达为不识当时文体。其后说是也,而前说则非。梅村文格未高,骈散相间,毫无六朝所谓遒上之致(参观孙隘庵《六朝丽指》引及《宋书·文学传论》)。气体污下,不得藉口晋宋。涂傅色泽,排比可厌,梅柏言《管异之文集书后》云云,盖谓此也。乃桐城末流,不能分别观之,而龚芝麓、吴梅村、钱蒙叜(皆某公所引者)之伪体诸作,遂以得不虞之誉,殊可嗤笑。九月五日
阅《薑斋集》。某于明末三老,最不喜薑斋之书,尤不耆其文。而輓近世自王壬秋以下,多称之者,非耳食之谈,即乡曲之见,不然,则故殊其耆好以为名高也。船山不以诗文见长,而谭复生《论艺绝句》至以开有清一代文运归之,酷不中情,亦好奇之过已。《湘绮日记》一则曰:“看船山讲义,村塾师可怜,吾知免矣。王顾并称,湖南定不及江南”;再则曰:“王夫之史论极可厌,不知近人何以赏之。”此所谓不欺暗室语也。盖薑斋文亦自有坚强之气,而江湖之习甚深,转折生硬,又好虚字以为简古,其实则辞繁不杀,诗则木强无神理,既不奇,又不妙,如咏痛诸作,皆打油体也。其《诗话》熹言神理,不以寻章摘句为然,而乃时时自坏厥例。痛诋前后七子,深非宋人,至比苏子瞻为野狐禅;顾言诗乃以立意为宗,此其识盖出谢茂秦下矣,丑诋云乎哉!九月六日
阅湘绮集。湘绮诗以橅放为宗,性情极薄,出笔无俊快之致,至有稚率语、不可解语累其篇章,近体尤劣,宜李蓴客不愿与之并称也。文以传记最为佳,而亦分二体。一则追摹《史记》,如李伯元、邹汉勋诸传是,《越缦堂日记》斥为“故意作奇,其实不通”者也;一则师法后汉、晋、宋诸《书》,如邓氏兄弟诸传是也,则超超元著已。九月十三日
阅中郎集。以碑版为大宗,此体中郎最所擅长,而辞繁不杀,语泛不切,千篇一律,排比可厌,多用成语,未见伟词。江瑶柱日食亦口臭,此之谓矣。又世以班蔡并举,其实班典重,蔡清轻,笔气不同,优劣以判。中郎文纡徐为妍,莫为之先。盖魏晋两汉间之过渡文字也。九月十四日
“笔语”,文笔的意思,《谈艺录》骂王文诰“笔语芜秽”,《史传通说序》夸汪荣祖“笔语雅饬”。古人已用它作题目,相当于书名中的“笔谈”“笔记”或“笔录”。作者语出双关,以札记体论文笔。这篇文章,换个题目,套用中书君的《作者五人》,就是“作者九人”,评论九位词章家的文笔。
我有充分的证据使读者信其为出于钱默存之手。
钱默存《湘日乘》一九四〇年一月四日:
翻看《船山遗书》集部。湘绮翁《日记》即云“湖南不如江南”,亦言之于密勿耳,不敢公然非薄。惟湘人尊船山,不全出乡曲之私,恐直是不识好丑也。此老诗几乎只字不通,词句堆砌,意思晦闷。持论甚高,盛唐以下,等诸自郐,实则并不如七子之尚得皮毛。所撰《古诗评选》、《唐诗评选》、《明诗评选》诸书,偶一翻阅。好恶太半异人,于明诗尤甚。评语穿凿俚鄙,半为制义批尾,半为宗门语录。如[略]。盖以闻见之陋,佐之识见之偏,遂不得不鸣高行怪,自饰其鄙浅。至于《夕堂永日绪论》,谈诗亦偶有中肯綮语,而每至衡量作者,无不开口便错。如[略]。是岂目中有珠者?盖仍袭七子尊汉魏盛唐之说,而入室操戈,尽道而反害之,遂屏七子不与于风雅。近来湘人论诗,舍曾文正外,仍是谭嗣同《谭艺六绝》所谓“薑斋微意”也。至其宗旨大端,则既言神理性情,忽又讲名教、拿身分。“懊侬”“子夜”,均所不取。甚至陶公“饥驱低首”之诗,杜老“残羹冷炙”之什,亦以为丑秽。进退失据,莫此为甚。王氏于诗,本无所解,观其《仿体诗》一卷,尤相形而绌弥见。自序谓[略]云云,然如李何、李王、锺谭等,才本不高,王氏又薄之不值一钱,而所仿尚不中为诸君作奴仆。又如袁海叟《白燕》,王氏于《明诗评选》中痛诋为恶诗,其拟作遂能及原唱万一耶?
与“阅《薑斋集》”一则,议论、引据以至笔调,无不如月之印潭、印之印泥,正敦少年之夙好尔。不久又写定于《谈艺录》:“当时三遗老篇什,亭林诗乃唐体之佳者,船山诗乃唐体之下劣者,梨洲诗则宋体之下劣者。然顾王不过沿袭明人风格。船山《夕堂永日绪论》痛诋七子之诗,而持论尊唐祧宋,于七子不啻应声践迹。船山识趣甚高,才力不副,自作诗闷涩纤仄,试以《仿体诗》三十八首较之原作,真有夸父逐日之叹。然湖外论诗指归,实自船山发之,谭复生《论艺绝句》第一、第二首可参,所谓‘薑斋微意’也。”所见亦无以大过于旧。钱默存《少见录》第二册评《船山遗书》里的《和梅花百咏诗》“命题多不雅驯”。一九四三年作《晚晴簃诗汇》笔记,于卷十一王夫之条录《诗话》:“昔人评亭林诗如泰华秋色,先生则衡岳之云、清湘之瑟,楚材称雄,斯冠一代矣”,亦过情之誉,钱默存借用刘攽妙语“直是怕他”叱之。又同卷陆世仪条,钱默存评:“桴亭诗爽朗在梨洲、船山之上,黄之率野,王之僿闷,皆扫而空之。”
首则论王世贞尺牍“拗强”,作于一九五七年的《少见录》第一册中有《弇州山人四部稿》,钱默存评云:“以经史语凌杂之,亦有全篇仿马班者,刻意用力,则名隽语亦如狮子以全力搏兔也”,并札录《与李于鳞》一叶馀。一九五八年《容安馆日札》第六百四十四则论《弇州山人四部续稿》,亦云:“稍减襞积之习,务为安和之态,虽嫌狼伉木强,似猪八戒试变一秤金。”是得意话再说一遍。一九五〇年《燕巢日记》论《弇州先生五七言律选》,谓“余旧读弇州二稿”,疑即指此“八月三十一日”之“阅”。
“钱牧斋、王船山掎摭太过”云云,钱默存数年后作《列朝诗集》笔记又言之:“评骘极是。附录李梦阳诗五首,逐句摘其文理之缪,亦极精。然他人如此者不尠,何以于空同独严?”《谈艺录》亦道及钱谦益痛诋二李之峻、排击弇州之不遗馀力。钱默存二十四岁作《论师友诗绝句》,点化王夫之《夕堂永日绪论》论王世贞“挥毫落纸,非云非烟,为五里雾耳”语。《容安馆日札》两用王书的“掎摭”;第三十七则:“建立门庭,已绝望风雅。然其中有本无才情,以此为安身立命之本者,如高廷礼、何大复、王元美、锺伯敬是也。有才情固自足用,而以立门庭故自桎梏者,李献吉是也”;第六百三十一则:“元美末年以苏子瞻自任,时人亦誉为长公再来。子瞻诗文虽多灭裂,而以元美拟之,则辱子瞻太甚。子瞻野狐禅也,元美则吹螺摇铃演《梁皇忏》一应付僧耳。”第五百二十三则亦谓“毛西河、王船山等深薄七子,而谈艺大判断处,仍不能出七子之范围”。
《文林摭语》连载于章士钊主编的《独立周报》一九一三年第二卷,作者署“超然”,偶作“瘦虹”,不识谁某,不为今人所辑《历代文话》《历代文话续编》网罗。“不识当时文体”为原作“不考尔时文家之历史,并不识当日文字”(见三月三十日第十二号)的隐括。上文的“青词馀习”即本自《文林摭语》。下文“口臭”那个比喻是向金人瑞《第五才子书》里借来的(“江瑶柱连食当复口臭”)。
一九五一年十月十日钱子泉致卢弼札道及“书儿十四五即喜翻阅《越缦堂日记》”,钱默存《偏远庐日乘》自道:“阅《湘绮楼日记》毕。二十岁时只解有意为文,不喜无根之谈,遂未识其佳趣而好越缦堂耳。”《笔语》所引王闿运四节考语,都见札于钱默存一九四九年所作《湘绮楼日记》笔记(开篇所采“船山论史,徒欲好人所恶、恶人所好,自诡特识”云云可笺注“故殊其耆好以为名高”)。于名章迥句,钱默存爱两次三番地抄录。
当然,“少年学问更寡陋”,钱默存日进无疆,后来著述犹有可补益者。如五年后的《上家大人论骈文流变书》,谓“汉代无韵之文为骈体之逐渐形成,骈文定于蔡邕”,拍和“魏晋两汉间之过渡文字”,而“蔡邕体最纯粹,而庸暗无光气,平板不流动”则大反“蔡清轻”之论(“辞繁语泛”与“纡徐为妍”大似凿枘),《管锥编》径斥蔡文“识卑词芜”。又如此地叹美谭献“文心别具”,而十几年后的《谈艺录》则谓“谭复堂好明人诗,故其论诗多皮相语”,《秽乘》至诋以“梦呓”。《文心雕龙·练字》所标“同字相犯”的文忌,钱默存此时尚未顾及,故“排比可厌”“辞繁不杀”的重出弗“刺渠耳”。
《笔语》喜用奇字,以示抗志希古。“”即“疏”(“疏逸其气”本《六朝丽指》),钱默存那时写“疋”似“正”——(如《钱子泉先生文史通义讲授记》和《广雅堂诗集》的批识。钱默存《文心雕龙》笔记:“疏即疋,足也”),故刊本误排作“[爻正]”。还有“避”作“辟”、“拗”作“抝”、“摹”作“撫”、“叟”作“叜”、“省”作“”。“匪色”“耆好”“橅放”之类,大有“新弄到一本字典的小孩子”兀傲自喜之概(钱子泉与费范九帖:“儿子锺书今年十七,似尚有志于学问,《说文》部首,已临写五过”)。
钱默存为文大胆,雅善造词铸语。“矜心好诋”,他处未见,钱默存则频频用(《复堂日记续录序》《石语》《容安馆日札》第五百则、第六百三十则)。“文章真赏,来者难诬”,钱默存当时代父复李详简用过。“明而未融”,《管锥编》常用词。“无艰难容与之态”失检;“容与”为“艰难”之反(《谈艺录》“熟手容与而不艰辛”、《容安馆日札》第四百七十七则“时有竭蹶偏枯之病,乏优游容与之致”),妃俪非是。“参观”某书,不知是不是钱默存独家专用。
少年钱默存已惊才绝艳,只要看他十九岁为谭献、钱穆两书写的序文。张申府作《民族自救的一个方案》,称道“我的青年朋友钱默存先生”“乃是现在清华最特出的天才,简直可以说,多分在现在全中国人中,天分学力,也再没有一个能赶得上他的。因为默存的才力学力实在是绝对地罕有”。钱默存时年二十二。钱穆《师友杂忆》第七章谓钱默存“在清华外文系为学生,而兼通中西文学,博及群书,宋以后集部殆无不过目”。钱默存二十三岁即作《中国文学小史》。
钱子泉一九三五年二月于《读清人集别录》自叙:“儿子锺书能承余学,尤喜搜罗明清两朝人集。以章氏文史之义,抉前贤著述之隐。发凡起例,得未曾有。每叹世有知言,异日得余父子日记,取其中有系集部者,董理为篇,乃知余父子集部之学,当继嘉定钱氏之史学以后先照映,非夸语也。”这篇《笔语》就是刺取日记“董理”而成的(摘句当已略却),故每则末记月日。钱默存一辈子“阅”某书的日札和《笔语》一模一样。他通称二十八岁前的日记为“起居注”。一九八一年夏“日”,乡人“得”到《起居注》十七册,旋为主人索回,拉杂摧烧之。
钱基博钱锺书父子合影
不明白钱默存化名“梼杌”的用意。梼杌,凶兽、恶人,“楚以名史,主于惩恶”。二十年后,钱默存在赵景深编的《俗文学》周刊发表论小说的札记,署名“全祖援”,亦难索解。同时的题名Small Hours in An Attic or Noctes Atticae笔记册,署名C. S. Ch’ien,又用汉字标名“蝯叟”,也莫名其妙。游戏三昧,参悟匪易。
又找着一篇钱文,解释了三十多年的结想,我很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