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华

作者按：

这一组留学界人士的珍贵信函，是由最近不幸去世的著名金属物理学家、中科院院士葛庭燧学长(1937，生平简介请见《清华校友通讯》复42期）生前寄给我们的，原载《神州学人》双月刊1989年第5期（庆祝国庆40周年专号），由该刊副主编、清华校友黄宗煊(1951，笔名“黄马”）辑录并加注。该刊原“编者按”说：汇集发表当年“留学界人士满腔热情地迎接新中国诞生的几封来往信函（节录），谨以此表示我们对数以千计的在建国前后回国参加祖国社会主义建设的留学生和学者的衷心敬佩和怀念。中国人民将永远铭记他们在国防、经济、科学、教育、文化、卫生等各项事业中表现出的崇高献身精神和他们所建立的丰功伟绩。本刊愿将这一组珍贵信函，献给当今几万海外学子，以有助于大家缅怀过去，展望未来，学习先辈，勉励自己。”

这一组信函中的有关留学人士，恰好都是清华、西南联大杰出校友，他们是：曹日昌(1935心理），葛庭燧(1937物理），钱学森(1934公费生），钱三强(1936物理），华罗庚（教），朱光亚(1945物理）。葛庭燧学长曾于1993年谈及信函的背景情况，现将《科技日报》的有关报道一并摘登于后。

葛庭燧学长谈信函背景

据1993年7月9日《科技日报》记者陈敬农报道：

今年5月3日是葛庭燧先生80华诞，科技界为他举行了寿庆。座中，他回忆起当年归国的经过，不料几天后一家晚报爆出新闻：《钱学森由美回国何人牵线 葛庭燧八十华诞披露秘闻》。我访问葛先生时提起这件事，他笑道：嗨，那其实不是什么秘闻，早几年就已经公开了。今天我倒真要告诉你一个“秘闻”——

“文革”期间，我被造反派怀疑为“特务”，受到长达11个月的隔离审查。1968年“清队”，调查组的人到北京找钱学森同志调查我的情况，钱先生翻出一封我1949年5月写给他的信，他们看了都哑口无言了。我哪会想到，20年了，钱先生还一直保存着我的信。写那封信时，我和钱先生都还在美国。说钱学森回国是我从中牵的线，主要就是指那封信。但人们不知道，正是由于钱先生保存了我的信，才使我在“文革”中过了关。我是头一回向人讲这件事，你说是不是“秘闻”？

我是1941年去美国留学的，珍珠港事件后，很长一段时间与国内断绝了联系。新中国诞生前夕，1948年至1949年间，广大留美学者和学生看到了祖国的希望，情绪高涨。这时我参加了中共南方局领导的革命活动，于1949年2月同其他几位同志发起成立了“留美中国科学工作者协会”，鼓动留学人员回国投身社会主义建设。也就在这时，我收到清华大学钱三强教授来信，欢迎我回国，我把这封信发表在纽约《留美学生通讯》上，推动了当时留美学生回国运动。

1949年5月间，中共地下党员、香港大学教授曹日昌受党的委托，给钱学森教授写信，说很希望他能很快回国，在东北或华北领导航空工业。曹是我们清华校友，了解我，也知道我在美国所做的努力，但他不认识钱先生，他把信寄给我了。我在转交这封信给钱学森时，又附上我自己一信。我的信是用文言文写的，至今我还能熟背其中的一段：“……弟深感个人之造诣及学术地位较之整个民族国家之争生存运动，实属无限渺小。思及吾人久滞国外，对于国内之伟大争生存运动有如隔岸观火，辄觉凄然而自惭！”我还向钱先生表示，“弟虽不敏，甚愿追随吾兄之后，返国服务。”“清队”调查组看到的就是这封信，他们还能说什么呢？

（一）

曹日昌^①致葛庭燧^②

(1949年5月15日)

庭燧兄：

四月底的信收到。计苏华^③兄亦会到，计兄已于今日北上。

计兄谈到留美同学的情形与吾兄工作之努力，不胜钦佩！计兄也许不及给你写信，我和计兄的决定是：凡是您与计兄的朋友，或你们两位知道清楚的同学，要回国的，没有别的关系，都可由兄介绍给我，我转介绍给国内安排工作的人。在政治上纯洁、有“一技之长”的，我们一律欢迎。盼兄多多鼓励他们回来。……

另有一事相托，钱学森先生^④，想您认识，否则请打听一下。北方当局^⑤很希望他回来，要我约他，我不知道他的通讯处，附函请代转交，并请对他多多鼓励一番，他能回国最好！拜托，拜托。即祝大安！

弟　日昌上　五，十五

《神州学人》原编者注：

① 曹日昌（已故），曾留学英国，当时在香港大学任心理学教授，中共党员，系中国科学工作者协会香港分会负责人，他为海外学者和留学生回到新中国服务进行了大量联络接待工作。

② 葛庭燧，当时在美国芝加哥大学金属研究所任副教授级研究员，系留美中国科学工作者协会（简称留美科协）美中区负责人。1949年11月回国。现任中国科学院固体物理研究所研究员、名誉所长，学部委员、全国人大代表。

③ 计苏华大夫（已故），中共党员，1944年在重庆时，周恩来同志曾动员他去留学。1947年7月计赴美留学，1948年参加留美科协发起工作，为主要负责人之一。1949年3月经香港回国。

④ 钱学森，著名航空火箭专家，当时在美国麻省理工学院航空系任教授。1949年下半年到加州理工学院任喷气推进研究中心主任和讲座教授。1950年7月钱学森决定回国，却被美国政府逮捕后软禁长达五年之久，1955年9月经我方在中美日内瓦会谈中多次严正抗议交涉，钱学森才得以回国。现任中国科协主席。

⑤ 当时东北、华北已经解放，中共中央已迁至北平，“北方当局”显然是指中共中央。

曹日昌致钱学森^①

(1949年5月14日)

学森先生：

听好几位留美的同学提到您，可惜我们没有见过面。

近来国内的情形想你在美也知道得很清楚：全国解放在即，东北华北早已安定下来了，正在积极地恢复建立各种工业，航空工业也在着手。北方工业主管人久仰您的大名，只因通讯不便，不能写信问候，特命我代为致意。如果您在美国的工作能以离开，很希望您能很快地回到国内来在东北或华北领导航空工业的建立。尊意如何，盼赐一函。一切旅程交通问题，我都可尽力襄助解决。

最后我作一个自我介绍，我是学心理学的，现在香港大学任教。因为香港接近国外，国外朋友回国的多数经过香港，我就顺便地招呼一下。

余另叙，候示，即祝

研安

弟　曹日昌上　五，十四

原编者注：

①此信由曹日昌寄给葛庭燧转交钱学森，当时葛把它抄在一个笔记本里，葛转寄时也写了下面一封热情的信给钱。曹致钱信抄件、葛致钱信底稿和曹致葛信的复印件，都是由葛庭燧教授提供给本刊的，特此致谢。

葛庭燧致钱学森

(1949年5月20日)

学森兄：

顷接曹日昌兄由香港来信，附有致　兄一信，谨此奉上，请查收。曹兄系清华同学，曾留学英国，现任香港大学心理学教授。据悉伊现为国内外联络人之一，此次致　兄信系遵北方当局之嘱，敦请 吾兄早日返国，领导国内建立航空工业。曹兄来信虽语焉不详，但是很可见北方当局盼兄回国之切，如 兄愿考虑最近期内回国，则一切详情细节自能源源供给。据弟悉，北方当局对于一切技术的建设极为虚心从事，在为人民大众服务的大前提下，一切是有绝对自由的。以　吾兄在学术上造诣之深及在国际上之声誉，如肯毅然回国，则将影响一切中国留美人士，造成早日返国致力建设之风气，其造福新中国者诚无限量。弟虽不敏，甚愿追随　吾兄之后，返国服务。弟深感个人之造诣及学术地位较之整个民族国家之争生存运动，实属无限渺小，思及吾人久滞国外，对于国内之伟大争生存运动有如隔岸观火，辄觉凄然而自惭！尊见如何，尚祈教我，专此，敬请

研安！

弟　葛庭燧谨启　五月二十日

弟拟于下月中旬赴麻省剑桥参加美国物理学会（六月十六日至十八日），届期如 兄有暇，当造访请教。

又及

（二）

钱三强^①致××兄^②

(1949年4月27日)

××兄：

今天收到你寄到巴黎转来的信（四月十六日）。我们没有得到法国外交部无条件之签证，故在布拉格开了很热狂的，以中国为主的和平大会。正好南京在这几天打下，使得我们一群人民的代表也增加了不少的光辉。……以后我们要以建设来充实这个血肉换来的荣誉。因为实在忙，所以写不出报告。只好先回答你所提的几个留美同学所关心的问题。这些答案，是先问过中共朋友的。

一、中共并无一特别对留美学生的政策。凡是本身有用的人才，不是自私自利者，都欢迎回国，参加建设工作。但并不像从前，只认头衔不认本领及工作经验。所以留学投机者，可以不必打算从前那样的得到社会上的推崇。相反的，凡是真埋头苦干，不骄不躁的专家都受到尊重。更谈不到有什么对美国留学生特别实施的政治训练。主要应该想到自己是人民中享受过特别待遇的人。现在既然学有所成，应该从“为人民服务”着想。现在解放后的城市，并无任何特别政治训练，只有自动的学习及看有关书报。请留美同学不要以为回国后，应该受一次类似他们某一时期出国的“特别训练。”

二、留美同学在认识上的准备，与任何公民一样。A、了解政策问题（现在是新民主主义阶段），内容及材料可由华侨日报得到。B、人生观问题，放弃个人主义，想到自己是大众一分子，为人民服务。C、在工作上，应该尽量提高自己的知识及技术水准。但同时要时时想到利用知识以及技术，为大众服务。

三、留美学生，从前既不应当特别受到重视，现在也不应当受到轻视。事实上歧视问题毫不存在。在北平的各校教授，大多数是留美的学生，一个也没有解聘。总之，自己不想受到特别重视的人（想受人重视这种人生观就是畸形的个人主义）决不会受到歧视。对于一般政策，中共欢迎批评及提出建议。在为大众服务的人生观下，学术研究及言论是自由的。

所以最后一句话，一切一切，都是自己人生观的问题。若是能够改变人生观，一切都自然。若人生观不能改变过来，则需要从实际生活上，一点点的走向适应环境的路。举例来说吧，以小弟之无知，从来未走衙门，拜显要，中共来了以后，也不特别轻视。我觉得一切都很自然。重要的关键，还是在人生观的问题上。

……

后日午，我们飞莫斯科（将参加五一节）。将住十日，即行回国。五月底，我大概已回北平了。祝

好！

弟　三强上　四月二十七日

原编者注：

①钱三强，曾留学法国，著名核物理学家，1948年春回国，在北平清华大学物理系任教授直到解放。1949年4月参加了以郭沫若为团长的中国人民出席世界和平大会的代表团。

②此信公开发表在1949年5月14日在纽约出版的《留美学生通讯》第一卷第六期上。从原编者按看，此信是写给该刊编者的，发表时即刊“××兄”。

钱三强致葛庭燧^①

(1949年4月20日)

庭燧兄：

北平解放后，曾得一信，知道今夏要回来，高兴的要命，老人家更是高兴。……

新政权比较从前的好得多。想到我们十三四年前曾经共同奋斗所想达到的目标，现在来了。只要我们个人人生观仍旧，一切都觉得很自然。……中国现在就希望非个人主义者来为大众服务。在制度上有许多要改的，比如美国之不许夫妇共同作事，解放区相反地，特别为夫妇工作找方便。关于全盘科学建设，很需要新起的科学工作者来共同筹划，因此老兄回来是最好没有。现在南京上海一下，今年想怕广东都有希望了。所以全国建设立即要开始，请有志者共同来参加这伟大工作。……

匆祝研安。大姐好。

弟　三强上　四月二十日

原编者注：

①此信写于布拉格，葛当时在芝加哥大学。此信曾摘要发表于1949年5月28日纽约出版的《留美学生通讯》第一卷第七期上。原信复印件是由葛庭燧教授提供给本刊的。

（三）

华罗庚教授^①写给留美同学的公开信^②

(1950年2月)

朋友们：

不及一一道别，我先诸位而回去了。我有千万言语，但愧无生花之笔来一一地表达出来。但我敢说，这信中充满着真挚的感情，一字一句都是由衷心吐出来的。

坦白的说，这信中所说的是我这一年来思想战斗的结果。讲到决心归国的理由，有些是独自冷静思索的果实，有些是和朋友们谈话和通信所得的结论。朋友们，如果你们有同样的苦闷，这封信可以做你们决策的参考。如果你们还没有这种感觉，也请细读一过，因此可以知道这种苦闷的发生，不是偶然的。

让我先从大处说起。现在的世界很明显的分为两个营垒：一个是为大众谋福利的，另一个是专为少数的统治阶级打算利益的。前者是站在正义方面，有真理根据的；后者是充满着矛盾的。一面是与被压迫民族为朋友的；另一面是把“文明”建筑在不幸者的身上的。所以凡是世界上的公民都应当有所抉择：为人类的幸福，应当抉择在真理的光明的一面，应当选择在为多数人利益的一面。

朋友们如果细细地一想，我们身受过移民律的限制，肤色的歧视，哪一种不是替我们规定了一个圈子。当然有些“杰出”的个人，已经跳出了这圈子，已经得到特别“恩典”，准许“归化”了的。但如果扪心一想，我们的同胞都在被人欺凌，被人歧视；如因个人的被“赏识”，便沾沾自喜，这是何种心肝！同时，很老实的说吧，现在他们正想利用这些“人杰”。

……

我们再来细心分析一下：我们怎样出国的？也许以为当然靠了自己的聪明和努力，才能考试获选出国的。靠了自己的本领和技能，才可能在这儿立足的。因之，也许可以得到一结论：我们在这儿的享受，是我们自己的本领；我们在这儿的地位，是我们自己的努力。但据我看来，这是并不尽然的。何以故？谁给我们的特殊学习机会，而使我们得大学毕业？谁给我们所必需的外汇，因之可以出国学习？还不是我们胼手胝足的同胞吗？还不是我们千辛万苦的父母吗？受了同胞们的血汗栽培，成为人材之后，不为他们服务，这如何可以为之公平？如何可以为之合理？朋友们！我们不能过桥拆桥，我们应当认清：我们既然得到了优越的权利，我们就应当尽我们的义务；尤其是聪明能干的朋友们，我们应当担负起中华人民共和国空前巨大的人民的任务！

……

朋友们！“梁园虽好，非久居之乡”，归去来兮！

但也许有朋友说：“我年事还轻，不妨在此稍待。”但我说“这也不必。”朋友们！我们都在有为之年，如果我们迟早要回去，何不早回去，把我们的精力用之于有用之所呢？

总之：为了抉择真理，我们应当回去；为了国家民族，我们应当回去；为了为人民服务，我们也应当回去；就是为了个人出路，也应当早日回去，建立我们工作的基础，为我们伟大的祖国的建设和发展而奋斗！

朋友们！语重心长，今年在我们首都北京见面吧！

一九五〇年二月归国途中

原编者注：

①华罗庚（已故），著名数学家。当时在美国伊利诺伊大学任教授。他被选为留美科协负责人之一?1950年1月离美经香港回国。

②这封公开信发表在1950年2月26日香港《大公报》上，在当时海外中国留学生和学者中引起了强烈的反响。

（四）

朱光亚^①等五十二人给留美同学的一封公开信^②

(1950年2月27日)

同学们：

是我们回国参加祖国建设工作的时候了。祖国的建设急迫地需要我们！人民政府已经一而再再而三地大声召唤我们，北京电台也发出了号召同学回国的呼声。人民政府在欢迎和招待回国的留学生。同学们，祖国的父老们对我们寄存了无限的希望，我们还有什么犹豫的呢？还有什么可以迟疑的呢？我们还在这里彷徨做什么？同学们，我们都是中国长大的，我们受了二十多年的教育，自己不曾种过一粒米，不曾挖过一块煤。我们都是靠千千万万终日劳动的中国工农大众的血汗供养长大的。现在他们渴望我们，我们还不该赶快回去，把自己的一技之长，献给祖国的人民吗？是的，我们该赶快回去了。

……

从现在起，四万万五千万的农民、工人、知识分子、企业家将在反封建、反官僚资本、反帝国主义的大旗帜下，团结一心，合力建设一个新兴的中国，一个自由民主的中国，一个以工人农民也就是人民大众的幸福为前提的新中国。要完成这个工作，前面是有不少的艰辛，但是我们有充分的信念，我们是在朝着充满光明前途的大道上迈进，这个建设新中国的责任是要我们分担的。同学们，祖国在召唤我们了，我们还犹豫什么？彷徨什么？我们该马上回去了。

……

同学们，听吧！祖国在向我们召唤，四万万五千万的父老兄弟在向我们召唤，五千年的光辉在向我们召唤，我们的人民政府在向我们召唤回去吧！让我们回去把我们的血汗洒在祖国的土地上灌溉出灿烂的花朵。我们中国是要出头的，我们的民族再也不是一个被人侮辱的民族了！我们已经站起来了，回去吧，赶快回去吧！祖国在迫切地等待我们！

朱光亚等52人同上

原编者注：

①朱光亚，核物理学家。当时在美国密执安大学留学并从事核物理试验研究,1950年获博士学位后回国。现任中国科协副主席、国防科工委科技委主任。

②此信发表在1950年3月18日纽约《留美学生通讯》第三卷第八期上。52名签名者均为当时已决定回国服务的留美学生和学者，名单从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