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华

回忆父亲毕树棠

2009-05-26 |

毕树棠(19001983),山东省文登县人。毕业于济南第一师范。1921年起到清华图书馆任职。爱好文学,精通英文,撰写了大量中西书刊介绍及文讯。也有翻译作品与散文行世。

毕可松

光绪二十六年(1900),父亲出生在山东文登县河南村。那时清政府腐败至极,八国联军攻陷北京,兵荒马乱,民不聊生。祖父务农,衣食难保。父亲快十岁了,祖父母东求西借还是让他读了家塾,到民国初上完了小学,考入济南第一师范。国难家贫激励着他勤学苦读。逢到寒暑假期,家里借债寄给他回家路费,可他不回家,把钱交了英文补习班的学费。五四运动爆发了,他毅然投入了爱国运动,作为学生代表进京请愿游行,反对卖国的“二十一条”。

师范毕业后,他回乡任小学教员,想致力教育救国。但是可怜的一点薪酬难以??口,更谈不上还债。无奈于1921春,应聘去海参崴西伯利亚铁道监管会中国代表办事处作英文翻译。三个月后办事处改组,便离开海参威,经哈尔滨、长春、沈阳到了北平,经人介绍到清华大学图书馆作图书管理员。每日八小时工作,月薪可有三十元大洋,业余时间读书习作、翻译投稿,结交学界名人、教授,如:王国维、吴宓、陈寅恪、朱自清、俞平伯、浦江清……清华图书馆给予他自学成材的条件。他博览中外图书、撰写书刊介绍、报道文坛动态、翻译散文。当时由吴文藻先生负责,吴景超等编辑,清华大学出版的《书报介绍副刊》,第一期开始就有父亲写的中文书报介绍,以后几乎每期都有这类文章。30年代初应吴雨僧(吴宓)先生之约,为他主持的《大公报》文学副刊写书评和外国文坛消息。当时比较注意以中国生活为背景所产生的外国新文艺作品。由于赛珍珠女士 (Pearl Buck) 的作品 《大地》(The God Earth)风行,父亲在文学副

刊上发表过两篇短短的介绍文字。

相继赛珍珠女士游历北平,毕莲女士(Miss Anna Bille,清华语言学教授)举行茶会招待,嘱托吴宓先生转约父亲参加,席间吴先生把父亲写的两篇短短的文字介绍送给赛珍珠女士,她当即称谢,并与父亲攀谈她的著作以及文坛轶事。据悉她得了1938年诺贝尔文学奖,父亲很有感慨:以中国的生活写成书,得世界文学奖金的这真是第一次,不能不使我们欢喜,然而我们自己的作家呢?是文章不够呢,还是文字为碍呢?后来父亲和我们谈及过,他没有当作家拿奖的奢望,还是一心扑在图书馆工作上,余下时间都用来读书撰文和翻译。三四十年代曾出版了他的散文集——《昼梦集》,译文集有《不测》、《一夜之爱》、《贼及其他》、《君子之风》,50年代初翻译了美国马克·吐温的名著《密西西比河上》,由上海新文艺出版社出版。这些书在家里尚存几本,而以前发表在《宇宙风》、《晨报副刊》等刊物上的散文、书评介绍,都难以找到了。50年代中期还翻译过一部英国司各特(Walter Scott)的小说《圣·罗南之泉》(St Ronans Well),限于当时的历史条件,未能出版,我们把它保存下来作为纪念品了。

抗战爆发,清华南迁。我们家人口多,老小拖累,只能留守清华保管会。日寇占了清华园,我们家搬到城里东四前炒面胡同。生活极其艰难,可父亲坚持不任伪职,到学校教书代课,翻译作品挣钱,全家十几口人靠父亲的一支笔维持生活。这期间爷爷、小叔先后病故,可谓雪上加霜。俞平伯为了帮助父亲,请父亲给它的孩子当家庭教师,每月五十元。父亲说:“那时没有这么高的价!”确是雪中送炭。他和俞平伯的友谊当然不仅于此。平时父亲很少谈及往事,谈文学、翻译我们也不懂。1980年可绣妹探亲回家。聊天时,父亲说起50年代俞平伯受批判事。有一次作家协会召开批判大会,父亲到会场一看,众人坐在一边,俞平伯孤零零地坐在另一边,谁也不理他,父亲毫不犹豫地坐在俞平伯旁边。父亲说:“我很清楚,我这样做是很让大家讨厌的,但是我只能这样做。”会上,人们一个个上台发言,慷慨陈词、语言严厉,下台时又和俞平伯握手。父亲说:“这是什么意思呢?虚心假意。”父亲当然没有发言。“文革”期间俞平伯去了五七干校,1975年听说他回北京了,父亲特地登门拜访,当时的形势还很严峻,但父亲没有任何顾虑。告别时俞平伯以一本《林屋山民送米图卷子》(胡适题)相赠。这大概是两位挚友的最后一面。父亲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但在那时,对俞平伯来说,“此情温暖人间”。谈话过后他把那本字画拿出来交给三妹可绣(她是我们兄妹中惟一一个学文科的)说:“你拿去做个纪念吧。”她珍藏至今,并告诉孩子永久保存。它饱含着一代文人的深情厚意,也代表了父亲对我们的谆谆教诲。

抗战胜利,清华回迁复校,父亲接到通知后,立即开展恢复图书馆的工作,收整存留北平的书刊,接应回迁运来的书籍。押运装卸、清点造册,昼夜兼作。不到一年,图书馆就接纳读者和投入教学服务。虽然唐老(唐贯方)他们都从昆明回来了,可工作量大,人手不够,父亲一人做两个科(庶务、期刊)的工作,下班到家仍是伏案笔耕,直到天亮,洗把脸又去上班了。有几次我们从睡梦中醒来,看到父亲在屋内走来走去,口中念念有词,继而又坐下读写。第二天问妈妈,她说:“你爸爸是生铁做的人,不知道累。”我们长大了才逐渐知道,父亲虽已精通英语、译文写作,同时还自学德、法、意等外语。由于勤学敬业,攻读古今中外,译撰多广,颇为学界认知。清华文学系主任朱自清教授曾聘他兼任讲授“小说选”。解放后几经调整变动,也没离开图书馆工作。当清华各系建图书馆时,被梁思成邀去建筑系图书馆资料室工作,除做一般管理工作,还为师生的研究设计提供帮助。他广博的学识为师生所佩服和敬重,称他“活字典”。系里有位青年教师王乃壮业余时间跟他学外语,父亲还帮他翻译出版了一本法文资料。父亲既不署名,更分文不取,王乃壮就给他画了一幅素描像相送。期间北京市筹建图书馆,市委宣传部张文松邀父亲任馆长,系主任梁思成就不同意,作罢。也确实是系里离不开他,他也离不开清华了。1982年母亲病逝,三妹要他去安徽住一段时间,大哥也要接他去成都住。父亲说:“我在清华六十多年了,我不离开清华。”可见他对清华的感情之深。这时我回想到父亲曾给我们讲过一段小故事,那是抗战前,在一次大会上表彰马约翰教授的成就,奖励他一只金表,马教授答辞说,他要作一个“Watchman”。以后马老一辈子都没离开清华。父亲很有感触,他并没得金表,可着实作了清华的“Watchman”?

父亲和母亲的结合是旧式婚姻的结果。奶奶说当年是“指腹为婚”的。父亲说:“我的婚姻不自由,但我并不后悔。”他不是认为旧式婚姻好,而是在生活实践的磨练中真正爱母亲。记得在抗战时期,我们住东四前炒面胡同,母亲操持着繁重的家务,还挤出时间去朝阳门外收获完的田地里,捡豆拾棉桃,帮家里一点儿衣食。正巧父亲得了一点稿费,就买了日场的京剧票,请她去看戏,另外还买了几毛钱的肉,他要做个菜慰劳妈妈。她看完戏回来,父亲正拿着一把土剃须刀在切肉。妈妈笑着说,你没这本事。最后还是妈妈用菜刀三下五除二地解决了问题。这顿晚餐的白菜汤里多了这点肉。孩子们当然高兴,可父亲一个劲儿地挟起肉片往妈妈碗里送,并一再强调,这肉是给你妈妈的。妈妈高兴地说着今天的这场戏如何的好看。50年代梅兰芳来清华演出,父亲千方百计地买了票请妈妈看,他知道她太喜欢京剧了。妈妈不识字,父亲顾不上系统地教她,只平时零星指点一二。可经妈妈手的书信字条,从没出过错。解放后她上了清华妇女会的识字班,父亲全力支持,给她起了学名“王曼基”(妈妈的乳名叫“蔓儿”)。由于学习成绩优秀屡屡得奖,妈妈还参加家委会工作。父亲十分高兴,到城里买了《白毛女》、《红色娘子军》等成套画片赠给她,另外自己动手用废纸盒做了一副象棋,在棋盘上工整地写上二老的名字:王曼基、毕树棠。1982年冬久病的妈妈停止了呼吸,父亲已没有了眼泪,而是深深地吻别了她,对我们说:“你妈妈是功臣呀!”

过去的日子再苦再难,父亲还是竭尽全力供我们读书,希望我们成材。平时更是注意对子女的教育。三妹上中学时学习成绩很好,对文学有兴趣,父亲看了她的作文后没表扬也没批评,意味深长地说:“你们这样的学生不可怕,好教,你只会老师教过的东西,不会自己想、问课堂以外的东西。”我们开始领悟到要开阔视野,多思、多做,要有创造性的劳动。父亲还特别关心我们政治上的进步。妈妈说:“你爸爸非常羡慕唐老(唐贯方),他的孩子都是党员。”后来我大哥入党了,他高兴得几乎逢人便说。我和三妹都先后入党,他看到了孩子们都能自立,能为国家做些事情了,更是兴奋。继而我们想到他书房里挂的两张照片,一是契诃夫,一是周总理。契诃夫是他最喜欢的小说家,周总理是他最敬爱、最佩服的政治家。父亲给我们讲了解放初他受到周总理和董必武的接见,聆听了总理语重心长的讲话,讲完话已是深夜,周总理招待大家吃包子作为“晚宴”。回家后,他激动地述说了报告的内容和他的感受。特别是周总理说他自己犯过错误,二十多年来一直在改正,自认为还没有改好。父亲特别感动,说周总理是位伟大的政治家,从此也更加敬仰共产党,同时开始逐字逐句地学习马列著作。19496月应邀为全国第一届文艺工作者代表大会代表,中国作家协会的第一批会员。

改革开放后,我们家从西院二十七号搬到了西四十三楼(新建的教授楼)。父亲年事已高,还经常为系里搞翻译,辅导青年学外语,给《清华校友通讯》写回忆吴宓、陈寅恪的文章。五十多年前,他曾想过当图书馆长和文学系教授,就在朱自清聘他去兼课时,校长说过:“你没有大学文凭,不能当教授。”所以只上课,没有职称。50年代初市里要调他去任北京市图书馆馆长,一则领导不放,二则他已在清华扎了根,不愿去。就这样默默耕耘在清华,奉献在清华,直至19834月遇车祸(自行车撞的)去世。在清华的追悼会上,建筑系主任吴良镛院士致了悼词。他很了解父亲。当我们无意中说起父亲生前的愿望,吴主任说:“毕老是教授,这是毫无疑问的。”改革开放后清华给父亲的待遇的确是教授水平的。这对父亲或许是个安慰吧。

1992年,我们清华附中五二届的校友去拜会老校长孔祥瑛(钱伟长的夫人),钱老从楼上下来和我们一一握手,当我说:“我叫毕可松”,钱老立即说:“啊,你是毕树棠的儿子。”几天后三妹可绣他们班校友去看孔校长,钱老又一次说:“毕老先生是对清华有贡献的人。”

父亲也有他美好的理想,但不空想,而是默默地埋头在图书馆的岗位上为读者服务,通报着出版界的信息和世界文坛动态,虔诚从事,始终如一。最近,我们从清华图书馆借来他40年代发表的《昼梦集》复印留念,又一次看到在扉页上的一行字:“纪念旧时的水木清华”。这是他发自肺腑的自白。那时他就已经把整个身心献给清华了。父亲对清华是忠诚的,这是一个饱经磨难的知识分子对祖国的忠诚啊!

1999624

*(作者为毕树棠先生次子,原北京机械工业学院机械系工程师,已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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