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公权(1897~1981年),生於南安(今江西大庾),字恭甫,号迹园。在中国现代政治思想史上,他融汇中西方学术,卓然自成一家,在中国政治学领域享有声望与影响,是在思想学术界推进宪政理论和自由观念的卓越人物。
萧公权1918年就读清华学堂,1920年夏季赴美留学,1926年在康乃尔取得博士学位,当年回国后。1932年任教清华大学,直至1937年抗战全面爆发,清华师生南下。1948年被选作中央研究院第一届院士。1949年再度赴美,在华盛顿州立大学任中国历史和思想史教授,名誉教授。1981年在美国去世。
萧公权是1926年从康奈尔学成归国的。尽管他的博士论文《多元政治论》第二年在国外出版引起了很大反响,可是在国内并没有引起足够重视。据张允起介绍,这本书在伦敦和纽约的出版社同时出版,这是一个极高的荣誉了。哈佛著名政治学家艾略特(W. Y. Elliott)尽管不完全认同萧“黑格尔视角”的政治多元论,但还是在1929年的《政治科学季刊》上发表了热情洋溢的书评。事实上,萧公权的博士论文很快就成为研究狄骥·拉斯基的人的重要二手文献。比如说,施米特《政治的概念》第一版出版于1927年,显然还来不及看到萧公权的工作。但到1932年修订第二版时,在反驳拉斯基的那一章的脚注里,施米特就特意补充了这本《多元政治论》。
萧公权回国后找工作并不顺心。他辗转上海,天津等地的许多高校,按照学校要求开设各种政治理论,比较政治,法理学甚至进化论的课程。在去清华之前,他先后待过的大学有国民、南方、南开、东北、燕京等等。一直到1932年,萧公权终于得以回到清华任教,从而有机会结识一大批著名学者。有些是老朋友,如陈岱孙是萧公权留学之前就认识的,更多的还是新朋友,如朱自清,叶企孙等,日后都成为他经常写诗唱和的挚友。而他写诗的极大热情,正是结识了吴宓之后才大大地被激发出来。
吴宓结识萧公权不算早。萧公权倒是很早就听说过吴宓的名字,还知道他是人文大师白壁德的高足,只可惜缘吝一面。在《吴宓日记》里,最早提到萧公权的名字已经是1936年了。但据两人回忆,都说大约是萧公权入清华两年左右认识的,时间大约在1933年。
民国二十一年春(1932年),吴宓有机会读到曾梦朴的《孽海花》和樊樊山的《前后彩云曲》(傅彩云即赛金花)。又于当年4月12日的《大公报》上读到署名巴人的《彩云曲》,下注壬申年,即是当年的新作。吴宓看来,这篇《彩云曲》完全应当与樊樊山的《前后彩云曲》并读,所以他复印之后交给学生作为学习的资料。后来才知道,这篇新《彩云曲》的作者就是萧公权。吴宓专门记载“藤影荷声之馆”中谈诗论道的《空轩诗话》中即有一条评论萧公权《彩云曲》,现又收入新编的《吴宓诗话》。此外,吴宓的“评萧公权反五苦诗”发表在1933年10月16日的《大公报》上,亦是两人早期交往的标志。从萧公权自编的《迹园诗稿》来看,“五苦诗”,“反五苦诗”等是最早写诗阶段的作品,编入卷一“望蜃集”;而新《彩云曲》标志着新阶段的开始,列为卷二“闻茄集”之首。
民国二十三年(1934年)寒假,吴宓写出了“空轩诗”十二首,据说仿照的是罗塞蒂女士(Rossetti)“澄明”“纯粹”的风格,可惜师友传阅后“毁多誉少”,只有萧公权颇为赞赏,一口气和了八首“落花”。只摘录最后一首如下:
灵风吹梦得归无,梦到秦楼事事殊。宝镜新妆夸半面,罗襦近好系双珠。
空传谢掾挑邻女,几见文君忆故夫。鹈鶌先鸣兰芷变,碧城回首隔平芜。
这首诗下面注“此刺新文化运动者之学行浅薄”,从中亦不难看出萧公权的保守主义倾向。无论是日后写作《中国政治思想史》或是晚年摆弄康有为和翁同龢,都于此中有迹可寻。而他和创办《学衡》的吴宓相见恨晚,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罗塞蒂是吴宓“三大挚爱”之一,另两人是拜伦和马修·阿诺德,这也潜在地影响了萧公权的审美偏好。日后萧公权也尝试用宋词来翻译英诗,涉及兰德(Landor), 肯扬(Kenyon), 柯勒律支(Coleridge), 丁尼生(Tonnyson), 金斯利(Kingsley)等十数人。萧公权自称,“长夏苦热,偶读英国近代诗选,其中有与五代、两宋词境相邻者,爰意译之,凡令、慢二十余阕。郢书燕说,贻笑方家,买椟还珠,唐突作者,题曰《唾余》,以志惶恐。”这些翻译数量不多,但极有趣味,后来编为《唾余集》作为附录收入了《小桐阴馆诗词》。
1935年,《吴宓诗集》由中华书局出版。与吴宓相交不久的萧公权即填词两首,表示祝贺。而他采用的观念竟是柏拉图的“回忆说”,颇有趣味:
青宫簿录未曾忘,认得前身号玉郎。绮语廿年修慧业,尘心万劫恋仙乡。
荷声孤馆秋宵雨,梅影空轩梦境香。满眼灵山飞不去,人间无计免清狂。
不到蓬莱不买山,依然扰扰驻尘寰。吟余花月心如水,历尽风霜鬓始斑。
欲遣情弥天地外,何妨品列圣凡间。诗囊自有千秋意,未要丹台候九还。
值得一提的是,这些诗都收入联经出版的《小桐阴馆诗词》,而且系萧公权手稿影印,使我们得以饱览萧氏的柳体书法,不负“公权”之名。汪荣祖为纪念恩师,写过一篇“萧公权先生学术次第”,他对萧公权诗词的评价是“词意瑰玮,斐然成章,诗境造诣高超”。
1934年,吴宓尚能安心地在清华教书、读书、写诗。可后面的几年,吴宓易感的心就再也静不下来了。1935年2月9日,毛彦文与前总理熊希龄结婚。这对吴宓的打击几乎是致命的,“吴宓苦爱毛彦文,三洲人士共惊闻”,这是吴宓自己写出来发在报纸上的句子,当时曾经轰动一时。所以吴宓知道毛彦文结婚以后,当月就写下“忏情诗三十八首”,可谓惊心动魄,并且转发给陈寅恪,钱钟书,张尔田,萧公权等新老朋友。陈寅恪评论说“直抒胸臆,自成一家。自忏即所以自解,自不必别求解人也。”钱钟书则恭维说,“此诗人之不幸,而诗之幸也。”
萧公权虽然在婚姻观上更接近胡适,非常保守,《问学谏往录》中的自白可作例证。但他还是很同情吴宓,不但指出其中几首“意浅露而词平常”,还耐心地和作了五首,全录如下:
六街风簸杏花尘,柳欲吹棉尚舞春。酿得梨云笼晚照,重三天气也撩人。
诗人无喜亦无忧,欲学鸳鸯笑白头。樊素和春同遣去,香山真个解风流。
眼见春回花满枝,心知月缺有圆时。娲皇炼石成长恨,一补苍天万劫期。
廿载空山饵翠霞,游仙梦破失灵楂。人间芳草年年绿,何苦桃源问落花。
珍重秦楼理凤箫,云英踪迹断蓝桥。仙家不种相思树,无限天话散九霄。
暂时抛开毛彦文,吴宓又有了新的暗恋对象——学生K(即高棣华)。同时,国内的形势也日益吃紧,以后的这段日子里,吴宓与萧公权唱和的诗里,国事所占比重越来越重了。吴宓写了一首“清华园荷花池畔作”,可以看出内心的恐惧和担忧:
廿载荷花如旧开,明年何地更俳徊。谁能祈敌销兵气,早自焚书兆劫灰。
良药难医弱俗病,微吟独忆故师哀。鹃声一霎成今古,似绣园林梦里徊。
萧公权和作一首,情感更加沉重,记录如下:
绣闼瑶窗迤逦开,云并欲去复俳徊。生怜怨鸟啼成血,岂有神山木不灰。
春草他年金谷恨,离鸾一曲玉琴哀。人间事事随尘转,谁见乌衣燕子回。
1936年《吴宓日记》里才第一次出现萧公权的名字。在以后一段时间的日记里,吴宓多次提到萧公权,总是说萧公权对时局的看法往往比他更悲观。两个对时局悲观的人的往来更加密切。
1937年是多事之秋,抗战全面爆发了。大批清华师生都南下了,吴宓还没走,萧公权也没有走,他们都显得孤零零的。陈三立在“卢沟桥事变”之后,宣称绝不逃难,竟绝食五日而死,时间在1937年9月14日。陈三立的死是萧公权告诉吴宓的,这对吴宓自然是个极大的打击。他周围的亲戚,朋友,老同学等都劝他尽早南下避难,可吴宓还是举棋不定。
他总是去萧公权寓所聊天,有时候也会碰到贺麟,吴文藻等。萧公权总是劝吴宓,一动不如一静,而且日军进入山东,南下的道路恐怕也不怎么平静,还不如在北平静观其变。吴宓在家人朋友那里受到很大压力,觉得只有萧公权真正地理解他。
其实萧公权也有难言之隐。他不像吴宓赤条条一人无牵挂。他还有三个孩子,两个佣人,行动极不方便。更重要的是,他的大女儿生病住院,行动起来更加不便了。萧公权写了不少“丁丑游仙诗”之类的诗出示吴宓,吴宓更感觉萧对国家的沉痛。
等萧公权长女大病初愈,萧就相约吴宓在10月下旬左右离开北平。他们打算到天津坐船,目的是青岛或者上海。吴宓和萧公权一起托运了大批书籍,并想尽办法托天津的叶企孙购得船票。可是就在临走前几天,萧又临时有变故,吴只得和K先走了。两人这一别就是六,七年。
吴宓先到了长沙,因为清华和北大、南开组成了长沙临时大学。到长沙不久,吴宓就得到熊希龄逝世的消息,他的心越发不平静。想起毛彦文,吴宓的情感又喷发出来。到第二年年初,吴宓和很多清华教师一样,经香港,走海防,入云南,加入著名的“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吴宓的诗也进入了《昆明集》阶段。
萧公权则没有去西南联大。他离开北平以后,辗转到了成都,和吴宓一样吃足了苦头。而他在成都一呆就是整整九年半,这是他生命中很重要一个阶段,以至于他日后说话都带有川音。此后的时间里,萧公权与吴宓曾有几次通信,也交换一些诗作,但数量并不多,远不能和37年那段最紧张的时候相比了。
壬午年秋,即1942年,成都的萧公权还给昆明的吴宓写去一首“简雨僧昆明”:
谋身能诎诗能妍,平生愿学君居先。一别数年断消息,相望参商相见难。
行游君偏西南山,新诗袖底天风寒。空轩梅老不归去,旧时月色孤梦闲。
这首诗收入萧公权《迹园诗稿》中的“鸣秋集”,与1943年1月20日的吴宓日记所录有一些细微的文字出入。吴宓要相隔半年多才回敬一首“依韵答公权成都”:
义理高深韵藻妍,唱和诗友数君先。中心爱敬懒为书,庠序沉浮去住难。
时从滇海梦蜀山,到处佳人翠袖寒。行年五十惟亲佛,劳碌终身未得闲。
在抗战以后这几年里,吴宓做诗并不多,只辑成一卷《昆明集》,萧公权却诗兴大发。这段时间里,他写成了代表作《中国政治思想史》。在写作间歇,他则以做诗自娱。据他自己说,在成都的这段日子里,他大约写了九百多首诗,比这段时间之前和之后写诗的总和还要多。“小桐阴馆”是萧公权在成都寓所的提名,萧公权全集里的诗集即以“小桐阴馆”命名。
1943年8月20日是吴宓的五十大寿,他在昆明做诗十四首,遍寄好友。没过多久,萧公权就回了信,题为“奉酬三章”,摘录第一首如下:
一寸心灰一往痴,惜芳翻遣误芳时。为谁辛苦蚕成茧,枉自缠绵蝶抱枝。
玉漏宵长怜梦短,金风秋早愿春迟。相思报答无他物,九叠柔肠两鬓丝。
1941年冬天,珍珠港事件爆发的那一天,日本人突然关闭了燕京大学。第二年即1942年秋季,燕京大学却顽强地在成都复校,此时原校务长司图雷登还身陷囹圄,梅贻宝代理校长的职务。燕京大学就在这几年陆续聘请了一些校外的名教授,把成都建设成为文化中心,其中就有陈寅恪、萧公权、吴宓、李方桂,被学生们戏称为“四大名旦”。巧的是这几人都与清华有着极深的联系。吴宓、萧公权、李方桂是清华学堂的毕业生,远在清华成为国立大学之前。而吴宓,陈寅恪,萧公权又先后回清华任教,都是真正的老清华了。这几人又都兴趣广博,称得上学贯中西,故而交情非同一般。萧公权和吴宓又一次有机会切磋诗歌了。
两人这第二次相聚是在1944年的夏季,吴宓接受燕京大学的聘书,从昆明赶到了成都。萧公权赠诗两首,“雨僧兄移讲成都敬赠二章请教”:
鬓霜剑外乍添丝,守道身严似旧时。移座倾谈心曲语,启囊亲检别来诗。
尘来愧我真无状,天命知君已不疑。杜陆遐踪今有迹,风流儒雅亦吾师。
孤怀卓萦任斯文,笔振寒辉破俗氛。诗健别从新境辟,道高犹许后生闻。
人居槛外清于水,女出门来乱似云。莫恨空轩归不去,梦中梅影自缤纷。
“道高犹许后生闻”本是萧公权赠给吴宓的句子,他一定万没想到几十年后,朋友学生们编《萧公权全集》第一卷即自传等文字的时候,即以“道高犹许后生闻”为书名。而萧公权在国内外服务过十多所大学,成绩斐然,这句话也完全是配得上的。
另有一件事情值得一提。1944年11月10日,汪精卫客死在日本名古屋。《吴宓日记》第九册第379页记述了1944年12月17日他到成都存仁医院看望正在因眼病住院治疗的陈寅恪先生,“寅恪口授其所作挽汪精卫诗,命宓录之,以示公权”。这句平平淡淡的话,亦足以看出陈寅恪、吴宓、萧公权这几人的密切关系。
阜昌天子颇能诗,集选中州未肯遗。阮踽多才原不忝,褚渊迟死更堪悲。
千秋读史心难问,一句收枰胜属谁。世变无穷东海涸,冤禽公案总传疑。
又过一年,抗战胜利了,燕京大学、西南联合大学的学生都陆续北上争取复课了,吴宓也不例外,离开四川。可是萧公权没走。他继续在成都教课,为四川服务。再过两年,他去了南京,然后就去了美国,执教于华盛顿大学直到60年代末退休。抗战结束以后,萧公权与吴宓就再也没有见面和谈诗的机会了,萧公权在回忆录《问学谏往录》里也曾为此感叹。
萧公权的学生汪荣祖倒写了一本《史家陈寅恪传》,他说“……不断会有专家学者,但不可能再出现像萧公权那样兼通中西的通儒,就像在中华大地上,也不会再有像陈寅恪与钱钟书那样博学的通儒了。”
两次和吴宓的相聚唱和对萧公权的一生产生强烈的影响,他的诗歌写作水平亦不断提高。这段历史,无论对于萧公权还是对于吴宓,都是非常有意义的。(萧敢)
转自 中国思想论坛 2008年6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