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驱车同奔西
吴宓(1894~1978)
冯至(1905~1993)
冯至与吴宓的交谊,大致可分为三个阶段:旅途初识;昆明同事;星散东西。我总觉得,就现代中国对外国文化的认知来说,各个不同专业学者之间的交流一定是非常有趣而且富有启迪的,但这样的材料不太好寻找。我们有时过于拘泥现有的学科疆界,而压抑了人际之间的“对面交流”,但恰恰是后者,往往更能显示出学科互动的知识趣味。曾有论者提及过西南联大时代钱穆、程千帆、吴组缃、金岳霖等在珞珈山下的“四英聚会”。这里想提及的则是两个外国文学学术史上非常重要,却不同学科的人物——吴宓与冯至。
作为学衡派代表人物的吴宓,因为陈寅恪的关系,已不再是一个陌生的名字。当年,吴宓任教清华之时,冯至还在北大德文系做学生。说两人是师生辈的关系,大致不错。1921年,吴宓留美归来,毅然为理想而抛弃高薪任职于南京高师,初步创下学衡派的辉煌事业,在短暂停留东北大学之后,1925年复归于清华。而冯至则于1921年考入北大预科,不久转入本科德文系学习,1927年毕业后,北行哈尔滨,有过一段担任中学国文教师的生涯。巧合在于,日后冯至考取河北省公费留学资格,得以赴德留学;而吴宓则获得清华大学的资助,以教授身份游历欧洲,目的地则首先是英国伦敦。
1930年9月12日至26日间,他们同乘一辆列车赴欧洲。吴宓此时为清华大学外文系教授,冯至则刚从北大毕业三年。两人所治专业,一为英国文学,一为德国文学,倒也算是大同行。此时,一赴英伦,一去德京,也是相当。冯至留学海德堡,在柏林下车;吴宓还要跨洋过海,奔赴伦敦。同车半月,这旅途时光究竟如何打发,其实颇值得研究。当然,同行者除吴宓、冯至两人之外,还有清华大学高才生陶燠民、河北省公费生王庆昌等。那时的他们,真可谓“春风得意马蹄疾”。此时的吴宓,不过36岁,正是意气风发;而冯至,仅25岁,虽是毕业不久,但已有诗名,其叙事诗与抒情诗成就都相当突出。对这段经历,冯至曾一笔带过:“十余日朝夕相处,得以聆听他的教诲。”不过,吴宓却对这段旅程有比较详细的日记记录,除了办理各种护照手续之外,“早晚则在车室中自进食,切肉割面包,笑谈极乐”。另有《欧游杂诗》记录,颇有趣。9月24日那天,吴宓等在莫斯科站下车后错过自己的火车,后雇马车赶上,欣喜若狂。晚上与冯至随同行的德国人Steybe及所雇的俄国少女导游,“入市,在大街游观”。在这种过程中,彼此之间不可能没有思想上的交流,可惜日记没有具体的记载。
吴宓虽是留美归来,但他在哈佛师从白璧德,所瞻仰的是人文主义传统的路子。所以说,他与冯至的日耳曼思维,还是不乏共同语言的。这就是欧洲思想的共生性,而且吴宓看来是能通德语的,吴宓日记1927年9月27日记载:“晚,陈寅恪来。劝读德文,俾可多读要籍。”可见,在陈寅恪、吴宓那代人的心目中,德文地位之所以重要,乃是因为其多有“要籍”。所谓“要籍”,不外乎是具有学术思想重要意义的经典之作。
1935年,冯至留德归来,少不了拜望前辈。吴宓仍执鞭于清华,此时刚出版了《吴宓诗集》,自然奉赠一册。两人的交谊不仅是学者之交,而且有诗人之谊。我们当然不会忘记,冯至可是“中国现代最杰出的抒情诗人”。西南联大时代,两人的交往更说明了此点。1943年,冯至访吴宓于其住所,居于顶楼的吴宓“甚感孤寂”,取出一组《五十生日诗》,共十四首。冯至拜读之下,甚为感慨,认为这组诗“抒发了他生平的理想、抱负和痛苦”,也体现了他“为人特立独行、为文一丝不苟的精神”。
1950年代之后,吴宓由清华而往四川,在西南师院度过了他将近三十载光阴的余年碎影。冯至则成为外国文学学科群的领袖人物。由北大西语系主任到中国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首任所长,冯至在中国外国文学研究界的地位,非但是吴宓,就是他自己的授业之师、北大德文系主任杨丙辰,都无法相提并论。时代造人,造化弄人,信然也。不知道“春风得意”的冯至,有没有想过师生间的“景况迥异”?
或许正是有这样的前缘,才会有日后的“仗义执言”。“文革”之后,作为中国外国文学学术界领袖的冯至,率先发起的要求正是给吴宓平反。冯至对他的盖棺论定是:“总观吴先生(指吴宓,笔者注)的一生,他忠于他的主张,尽管他的主张不完全符合实际;他忠于爱情,尽管爱情遇到挫折和失败;他忠于他的理想,尽管理想难以实现,但他始终如一,耿介执著,从未依附过任何权势,或随风向而转移——这品格是十分可贵的。”1970年代后期的中国知识分子,多半开始对自己进行反思以及做补救性的工作。冯至也应该算是其中之一,他虽然在“文革”中也受到冲击,但总体来说,应该算是比较风平浪静的;同时他也有自我反思意识,这一点值得肯定,尤其是从学科史与学术史的层面上来看。
老年冯至
如果说,在外国文学的学术史上,吴宓的主要功绩在于参与建构清华外文系的学术传统;那么冯至的成就,在领导北大西语系之外,主要还是中国科学院外国文学学术传统的建构,乃至对全国学界的引领之功。从1946年到1964年,冯至虽然试图继续建构北大西方文学的学术传统,但由于时代的特殊状况,只能说是尽量维持而已,很难说有很大的成就。两人学术背景不同,发挥功用的时代也有异,但择取外来资源的路径则相近,而内中不同取径的路向又恰是可以成互补功用的(英、德文化之间的交流和互动本身就足以为借鉴),遗憾的是,从现有材料和两人日后的发展来说,这个方面的自觉意识好像不太够。所以,这两代人的不同际遇,固然值得感慨,但两代人之间文化资源和学术路径的互动可能,其实更是耐人寻味。毕竟,作为学者,我们应当不断思考、不断探索和尝试提升我们学术与思想的可能。设若如此,吴宓、冯至的交谊与遗憾,或许为我们学术视域的敞开与进路,提供非常有益的经验。(叶隽)
转自 中国社会科学院网 2009年4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