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华

曾昭抡:我们怎样越过大凉山

2018-12-18 | 曾昭抡 | 来源 社科文献出版社近代史主题公众号“鸣沙”2018-12-17 |

编者按:《我们怎样越过大凉山》为曾昭抡率“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川康科学考察团”考察大凉山彝族腹地的记录。该考察团由曾昭抡任团长,团员有裘立群、陈泽汉等10人。1941年7月2日,考察团从昆明出发,历时101天,步行1000余公里,对大凉山地区的地理、矿产、民族、文化等多方面状况做了详细考察。

曾昭抡(1899~1967),湖南湘乡(今双峰)人,中央研究院院士、中国科学院首批学部委员(1993年起,学部委员改称院士)。1915年入清华学校,1920年毕业后赴美留学,1926年获麻省理工学院科学博士学位,回国历任中央大学副教授、化工科主任,北京大学化学系教授、系主任,西南联大教授,教育部副部长,高教部副部长等职。1958年任武汉大学教授。1967年逝世。

本文出自“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史料长编丛书”之《曾昭抡西部科考旅行记选》。

西康科学考察团全体成员合影

在川康两省交界地段,展开一片纵横数百里的神秘区域,那便是在西南各省有名的“大凉山夷区”,西洋人所谓的“独立倮倮”(Independent Lolos)区域。

这块地方,位在四川省的西南角上和西康的极东一隅,据说它的幅员,是东西四百里,南北八百里,面积三十余万方里;可是居民总数,至今不过十万。

在许多详细的地图上,独独此区留着一片空白,表示那里面的情形,至今还不甚了了。在那里不但目前法币不能通行;而且几千年来可以说从来没有用过政府的货币,无论是纸币或硬币。在那里至今存在着以货易货的制度,有时带着用一点生银。

那地方向来没有通邮政,迄今邮差不敢假道通过,这种事在目前中国境内,几乎是绝无仅有,西洋保[探]险家,虽然曾经深入蒙古新疆,西藏青海,干出许多了不起的伟绩,却是从来没有一位,走穿过凉山。一直到现在,有组织的考察团,通过凉山进行学术工作的,完全是由国人所组成,这一点我们大可以自豪。

凉山两字,就是因为其地高寒(海拔多半在二千米以上)而得名。可是那里人口如此稀少,并不是因为地方过于寒苦,不堪耕植,不能养活更多的人口。

通过凉山者如此之少,也不是因为路途过远,或者通行过于困难,最主要的障碍,乃是在于人为的因素;具体地说,民族间的隔阂和仇视,使外人不敢插足。因为进凉山很容易,出凉山却仿佛难于登天。几千年来,凉山区域,永远是被强悍的倮倮民族盘踞着,不许他人插足。

深入凉山,需要健全的身体,充分的勇气,坚强的意志。然而正是因为这样,对于富有冒险的人们,凉山具有一种特殊的引诱性。所以我们一队人,便向凉山进发了,并不是通过凉山的第一个团体;但是步行横越大凉山,却由我们首创纪录。

在八月初旬一个凄风苦雨的早晨,我们辞别了美丽可爱的西昌,全体赤脚草鞋,压了十名挑行李和货物的挑夫,踏着烂泥路,走上我们的征途。我们第一个目标,是昭觉县城。这段路大约有一百九十华里,大体向正东行,最后略带东北。

这段路普通算作四站,正常的行程,应该第一天宿玄参坝,第二天宿倮倮沟,第三天宿四块坝子,第四天到昭觉。此次因为天气太坏,挑夫又走得太慢,先后费了六天,方才到达。

第一天不过走到大兴场。贵处距离西昌不足三十里。夷人(倮倮)的势力,甚至可以说,一直伸到西昌城的城跟前,大兴场是一处汉夷交界的村庄。目前纯由汉人居住,但是夷人往来此处者甚多。目下汉夷两族,在此相处颇好。

街上开店的汉人,无论男女,每个人都能说很好的夷话。来往此处的夷人,汉话也都说得不错,然而汉夷的界限,终久存在。街上汉人,看见我们来,相待特别客气,住在西昌的人,大都提起昭觉就害怕,以为万不可去。大兴场的人,观点却不同,以有[为]去昭觉没有什么。

凉山放牧,张在璇/摄(出自《四川摄影作品选》)

在大兴场我们开始以十二分的热诚,学习夷话。在那里学到的一点单字短句,以后证明对于旅行十分有用。

Aiza-aiza-bo(夷语“慢慢地走”的意思),第二天我们从大兴场出发,翻上一座名叫“腰跕坡”的高山,略下即到玄参坝。出大兴场几里,便入夷区。

在腰跕坡的西坡半山上,我们拜别最后的汉人坟墓。玄参坝已经是一处完全受夷人支配的地方,但是还留下有最后两家汉人,在那里仍然可以吃到米饭蔬菜,还可以使用法币。自该处前进,便是纯粹夷区,很少有汉人踪迹。

一进夷区,一切变色。在夷区里,我们睡的是“黑夷”(夷人中间的贵族阶级)家中的泥地;吃的是洋芋荞粑和一些煮得半生不熟的猪羊肉。床铺桌椅板凳,从此全不见面,腰中放着成千的法币,也不怕人偷。在那里食宿的代价,是送布匹;劳力的报酬,是秤盐巴。还有许多的夷人时常会来讨针线。

第三天到达倮倮沟,第一次亲尝黑夷社会的生活,用生水来调炒面(炒熟的燕麦粉)吃,最初确是难于下咽,不久却又习惯了。晚上摊开被褥,是最令夷人兴奋的一件事;因为被窝在他们当中,是不存在的。一件羊毛制成的披毡,白天是他们的外套,夜里是他们的被盖。

因此一看我们这些红红绿绿的被面,他们眼睛都花了。一个个跑过来,又摸又看,惊奇不已,骚扰不下半个钟头。

再有一天,将我们送到四块坝子。途中翻过“梭梭梁子”的时候,自山脊向东远望,已经看到大凉山高高耸起,可惜一片光山,竟和西昌附近一样。凉山南端悬崖名叫“龙头山”的,果然昂起头来,其名不虚。

在四块坝子,不幸投宿的一家,主人长兄方才死去,正办丧事,聚着几百人痛哭。我们一去吊丧,他们的好奇心,却胜过了悲痛。停止了哭声,他们一齐拥挤,将我们拥抱起来。

桥梁是一件在夷区不存在的东西,无论大小河流,也不管河水的深浅和缓急,都只“叉水”(涉水而过)的一法。对于缺乏经验的人,这确是一种严重的试验;因为在夏天河水往往过腰际,而且奔流甚急。

翻不完的山,“叉”不尽的水,又费了两天,方才进入昭觉城,昭觉县城,乃是世界上奇特无比的城市。一座四正四方的小城,一共不过二百米见方,里面却大部分辟成包谷田。全城房子,不过四家。其中一家现在租来用作县政府。其他三家两家是汉人,一家是夷人。

这两家汉人,因为各有三家夷人作保,在县城沦陷的时候,始终未曾他走。他们现在夷化程度很深,对我们这些不远千里而来的远客,并不怎样表示同情的好感。

我们旅程的后半部,是由昭觉东北行,翻到大凉山绝顶山脊(名叫“黄茅埂”),再由该处徒行下山,大体取东南方向径趋四川省的雷波县。这段路一共约计三百一十里,最快五天可以走到(由昭觉两天到磨石家,又三天到雷波)。我们此次,一共费去八天多。

出昭觉城东行,即达昭觉河(一名西溪河)。大兴场位在螺髻山脉,(凉山的一条支脉)的山麓,可算是凉山的外围。涉过西溪河,方入正宗的凉山。前行翻过不高的豹口探子,下到竹黑坝。

四块坝子、三湾河、昭觉,至竹黑,乃是沿途所见惟一产米的地方。其他各处,人民不得不赖杂粮生活,政府的势力,现在勉强可以达到竹黑。由西昌到此,不须特别保护。自竹黑再进,便入至今仍在化外的所谓生夷或野夷区域。

由西昌带来的汉人挑夫,到此无论何等报酬,不肯前进。沿途碰见的人,都说不可再向前走,在我们前面,横着有洪水、瘟疫和民族间的误解,鼓励的话一点都没有,只有钢的意志,才把我们送过凉山去。

从竹黑东行,人不得不采取旧日的“保头”办法,请黑夷酋长,一站一站地保护过去。离开竹黑的那一天,又是下雨,路虽不长,却很险陡。到达乌坡,已感疲倦。在乌坡首次看见当“娃子”的汉人。


大凉山彝族(出自《第三只眼中国当代摄影家访谈》

一位褴褛不堪的中年妇人对我们泣诉她那伤心的故事。她说:“我现在永远看不见我的哥哥,看不见我的儿女。看见你们来,就仿佛看见我自己的亲人一般,说不出来的快活。”这种令人伤心的事,在以后几天途中,却是常遇到的。

由乌坡去美姑中间需涉过美姑河,凉山里面最大的一条河。顺着树叶沟,我们走到美姑河边,满夹红泥的水,深过胸际,自山谷间狂奔流下,确是名不虚传的天险。幸亏同来的夷人帮忙,得以安全渡过。

过美姑河以后,路即缓上大凉山本脉的西坡。由美姑续向上爬,一天走到磨石家。在这里我们碰到真正的困难,凉山的夷人,因为怕汉人势力伸入凉山,近来相约不让汉人通过,到此当地酋长,就用很客气的方式,想出种种理由,不肯保护前进,而劝我们折回。

我们此来,原来是“破釜沉舟”,到那时身边剩下的盐和布,根本就不够送我们回去。一看前进有生命的危险,后退有饿死的威胁和极端的失望。在万无挽回余地之中,我们终有“凭三寸不烂之舌”,将酋长磨石铁哈说服,仍然让我们前进。而且以后他还暂时放开他那高年多病的老母,亲自送我们走过最危险的一段。

主人总算还好,不巧夏天农忙,找不到“娃子”背行李。好容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找好三位背夫,可是动身的那天,等过五刻还不来。幸亏凉山区,乃是女性中心的社会。最后肯求主人的一位小姐,尖声的叫了声OLado(快些),他们就很快地陆续来了。

半天功夫,从磨石家爬上海拔三千四百米的大凉山顶,夕阳将下的时候,羊群在黄茅埂上,欢迎我们大功告成。在大凉山绝顶上,一座富有诗意的牧羊人木棚下,我们过了一夜。

黄茅埂天气的善变,素来有名。此番看来,确是名不虚传。前半夜还是满天星斗,后半夜却连被窝都湿透了。

黄茅埂平得像刀背一般,三十二里方才走完。这片一望无际,四通八达的山顶大草地乃是最好的游牧场所,同时也是“孤儿子”(土匪)出没无常、劫案最多的地方。

黄茅埂以东,便是所谓小凉山地带,路途最是险阻难行。走下草坡的时候,忽然狂风大雨,使每条路都变成了小河,羊群急速向下而跑,我们也往下跑。

在那光光的山顶上,一根略为可以避雨的树也找不到,一路于急雨中狂奔下山,全身里外透湿,沿途摔了不知多少次的跤,好容易进入森林地带,雨却小了。经过二十余里的森林,最后乃达到有人烟的地方,在名叫“拉米”的一座小村住下。

黄茅埂以后,路旁并无黑夷家可住。“娃子”们多半小气,吃东西大成问题。幸亏在磨石家动身的时候,主人早已思到这点,替我们预备够了“炒面”,当作干粮,用獐皮口袋装起带走。一路饿了,便在溪水旁边停下调些“炒面”吃一顿,倒也别有风味。

拉米以后,安全比较不成问题。可是我们当初以为前去到雷波必然轻松,结果却证明大谬不然,竞走的最后一段,往往是最艰难的一段,我们的凉山旅行,正是如此。凉山西坡坡度缓和,道路宽阔,走上极易,一到东坡,情形完全不同。

此处山势异常陡峭。悬崖峭壁到处皆是。山顶满长树木,亦与西坡一片光山,大大不同。最奇怪的此处所谓大路,窄得不堪,好些地方,不足一尺。这样的路,嵌在山边,一面是悬岸,一面是高山。

彝村大堡子(出自《庄学本少数民族摄影选》)

稍一失足,性命难保,偏偏在这种路上,长着很深的草,连路也看不见,在这种情形下,我们只好不顾来人的讥笑,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摸着走。虽然这样,还踏过好几次空,幸亏一手抓紧草根,未曾滚下。有些地段,更加危险。

路有时在水边擦崖而过,必需侧着身子,方能通行。有时陡爬上一大块巨石,有时陡行下去,两次我们走“溜筒”过西苏角河。一次顺着一根朽树,从岩石上“梭”到下面路上去。实在说来,这一百多里的路,我们不能够算是完全“走”的。

有时候我们像狗一样爬,有时候像猴子一般地攀援。经过说不出的艰难,一天从天亮走到天黑,不过走五十里路。可是这五十里,比走一百里普通的路还要吃力。

夷区旬余,使我们的生活改变很多。洗脸的习惯早已忘记。整块盐巴,放在嘴里,当糖一般吃。虽然我们没有完全“饿盐巴”,可是对于盐的需要和欲望,一天一天加增。

到了后来,最大的渴望,就是赶快赶到乌角痛痛快快地喝两杯盐开水。当真的,我们在这最后一段旅途中,时常感觉氯化纳从脸上结晶出来。盐份的缺少,令我们感觉四肢无力,走路费劲。我们真不懂一年只吃一两盐的夷人,如何能够活着。

由乌角到雷波,号称十五里,实则不过十里,散一散步,就走到了。五百里的凉山长征。到此告终,对于一般雷波县的居民,这真不啻从天而降。

在略带摩登化的昆明,坐在一间暖和的屋里,回想两月前凉山冒险的情形,宛如隔世一般。一点可以自慰的回忆,是我们勇往直前的精神,征服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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