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华

打开历史精神的一扇大门

2018-07-17 | 张曼菱 | 来源 《光明日报》2018年7月15日 |

《我们生命里的“七七”》齐邦媛等著华文出版社

2018年5月4日,中华书局推出线上产品《西南联大访谈数据库》(简称《数据库》)第一辑,含四十多位重要人物,长1300分钟。打开视频,人们可以重温这些人物对这那段历史的生动叙述,以及他们用跨世纪的眼光审视当下的远见卓识。

《数据库》将我采访的资源提供社会共享,对人们认识与研究西南联大提供重要的历史依据,这是我长期致力此事的一个交代。深可庆幸。然而,我要提醒人们:所有的战时大学都值得我们崇敬与纪念。所有战时大学的历史都应该整理。烽火连天时,撤离敌占区的大学不止一个西南联大,还有浙江大学、与西南联大同时组建的西北联大,以及美院与音乐学院的前身,“音专”“美专”等。

普通学校普通人的气节,与名校与名人的气节,并无二致。在国破家亡的关头,他们都是一样的悲壮惨烈,具有同等的精神价值,都是中国学界的壮举与气节。当我们在昭示某一所名校,彰显某一群著名学人的时候,不能遗忘了:那个年代,蕴藏着一部完整的中华教育抗战史。

史料重要,“史识”更重要。

战时中小学功不可没

有这样一本书:《我们生命里的“七七”》。

“七七”事变不久,中国大地就出现了一批战时大学、中学和小学。危急关头,为了保全血脉,北中国的家庭自愿分散,学子们追随学校,少年人追随老师,开始了他们艰辛不屈的转移与读书生涯。

许倬云先生写道:“当学校的队伍,列队走过家门口时,每一个年轻的孩子,身穿制服,就像行军的军人一样,背一个背包和口粮,两双草鞋,列队进行。祖母看见二哥在队伍之中,实在舍不得,哭着要我的母亲,将二哥从队伍中撤出来。母亲答道:‘我们的孩子,能留一个,就是一个。国家快亡了,这些留下的种子,也许可以为我们再造中国,扳回自由和独立,不做日本人的奴隶。’”

这里说的“读书的种子”,是针对日本人对我中华“亡国灭种”的企图。西南联大校歌里有一句“绝檄移栽桢干质”。意思是:把那些快要成材的大树转移到荒僻野地里,继续培育它们。而中学、小学生则是“种子”。没有种子,哪来的大树?没有中小学的坚持,那么八年间大学的生源从何而来?

例如,李政道,就是从战时的中学毕业后,考入浙江大学一年级的。

带着一封浙大导师的推荐信,李政道在战火中奔赴昆明。“我是1945年转到联大的。我一年级在浙大,二年级转学到昆明。带我的主要是吴大猷先生和叶企孙先生。他们答应我,选二年级的课,教我三年级的。”

对李政道的发现是从浙江大学开始的。这是战火中的“人才接力棒”,包含着中国师道中“惜才”的美好传统。

人才培育是一个链条,不可有片刻的中断。

齐邦媛回忆,她的父亲带着学校和自己的孩子们一起走:“这迁移的队伍白天赶路,晚上停在一个站。一路上,我们住了无数地方。学生们都被安排在各处学校的礼堂、教室或操场,当地驻军会分给一点稻草和米,大家都睡在稻草上,每餐还能有一些煮萝卜或白菜。”

随着日寇的入侵,一些在南方的大学和中学,也纷纷内迁。每一个省的教育厅,都在各地设立临时的联合中学,沿途收纳逃难的青年。在内移的过程中,学校教育没有中断。这些学校各自在内地的偏僻地方,恢复正常课业。除了有组织的迁移,沦陷区还有无数的青少年不愿受日本教育,纷纷逃到后方,有的投靠亲友,有的流落各方。

齐邦媛说,当时的老师们有一股“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气概。“自离开南京到四川自流井静宁寺,整整一年。颠沛流离有说不尽的苦难,但是不论什么时候,户内户外,能容下数十人之处,就是老师上课的地方。学校永远带着足够的各科教科书、仪器和基本设备随行。”“在战火延烧的岁月,师长们联手守护这一方学习的净土,坚毅、勤勉,把我们从稚气孩童拉拔成懂事少年,在恶劣的环境里端正地成长,就像张伯苓校长说过:‘你不戴校徽出去,也要让人看出你是南开的。’”

张校长对南开学生们的警句是:“中国不会亡,有我!”

有无数无名的中学小学教员带着孩子们转移,他们真的是我们民族可敬的人。

贵在气节与心灵

西南联大最有价值的,最吸引人的,最有魅力的,是那些人物的故事,是气节与心灵的历史。

闻一多先生的儿子闻立鹏跟我讲过,“七七”事变后,先生写信给妻子,表达他的心情时说:“七七”事变,于家是坏事,要逃难了。过不了安宁的日子了。可对国家来说,是好事,抵抗了。政府宣战了。自从“九一八”以来,我们所受到的屈辱,要开始向侵略者讨还了。

讲的全是肺腑之言。这就是真性情,真爱国。

象牙塔在战火中倒塌,象牙塔里的人们走了出来。当北大、清华、南开三校奉教育部之命转移长沙,组成“临时大学”,数学家江泽涵对家人说:“奉召而去”,只身赶往长沙;朱自清说,文人至此,唯有“弦诵不绝”报国。

这是一部贵在心灵与气节的历史。

这群知识分子,个性峥嵘,可是在这场国难面前,他们不需要什么说服,突然地都趋于一致了。狷狂如刘文典,也跑去闹市的民众大讲堂讲《红楼梦》了。当时身为富滇银行青年职员的我的父亲,就听过刘文典讲《庄子》、潘光旦讲《优生学》。

可见学者不再认为学问是个人和小圈子里的事情。他们有了归属感。

1945年,西南联大中文系师生合影。资料图片

马识途告诉我,当年闻一多曾经打算办一个刊物,叫《十一》,就是“士”的拆字。可见闻一多认为“士”的品格在新时代有新的价值与内容。

学人们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士”之风骨与精神,“君子”之道的高风亮节,转化为新的精神力量,用来抗御身边的“威武强暴”“贫穷苦寒”,而抛弃了在屈服与耻辱之下的“富贵安宁”。

闻一多曾刻章曰“愚不可及”。这当是一种大拙,是他对“君子”的新解。

父亲告诉我,闻一多曾经在自己的家门口写这样的帖子:“鸟兽不可以同行,吾非斯人之人,已而谁与?”这和范仲淹的“唯斯人,吾谁与归?”正好形成一对。可以说是风骨传承。

“气节”不仅是对待外敌入侵的人格抑制,也是一种平时的品性界限。

梅贻琦校长,受到联大师生普遍的爱戴,完全出自天然。梅祖彦先生说起在昆明时期的父亲:“他从来不知道我们在饿着。”梅校长在台湾病危的时候,他的医药费是同人们捐助的。一个掌管巨资的人,却一贫如洗。当我走进梅园为他扫墓,满园清香扑面而来。

中国知识分子们在民族危急关头,迅速调整了自己的身心与生存状态,走入民间,化为“红烛”一般的光明与温暖,照耀在凄惨的国难天空上,点燃了青年与民众的勇气与信心。

任继愈先生告诉我:“气节和统一,是中华民族的两个追求。”

气节重于生命,一失不可再得。周作人附逆,人谓:“卿本佳人,奈何作贼。”

“气节”是中国史学与文学中最重要的价值标准。那些在民族危亡关头“失节”的才人学者,即使之后依旧吟诵着士之风雅,那一根骨头已经抽走,所持者是一副变色的衣钵,不是中华文化的“真传”。

教育,是以心灵和精神为本的。真性情、品格与气节,永远是资源性的宝藏。

沈克琦先生对我说过:“爱国主义是当时一个时代的精神”。他说,“我们这代人,从小学读书就知道,不断地有‘国耻日’,心中充满了郁愤。”

从西南联大出去的人,一些人出国留学,或者到其他大学深造,对接到了优良的环境里,最后成才,有了重大贡献。所以,西南联大培养的是“潜人才”,不是从这个学校一出去就不得了的。

由于离昆明有地理之隔,在当时算是遥不可及,加上战事的压力,所以政府方面的许多政令,在西南联大宽和的氛围中被消解了,有的被“教授会”抵制了。

昆明的执政者龙云倾向进步,对隔离蒋介石政府的控制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

西南联大只是一个代表。

而认识与研究西南联大,应该成为打开那个时代历史精神的一扇大门。

(作者:张曼菱,系作家、制片人和导演)


相关新闻

  • 192024.02

    永远的青年导师

    如果您无法在线浏览此 PDF 文件,则可以下载免费小巧的 福昕(Foxit) PDF 阅读器,安装后即可在线浏览 或下载免费的 Adobe Reader PDF 阅读器,安装后即可在线浏览 或下载此 PDF 文

  • 142022.09

    王子光︱珍品藏书:《联大八年》

    我面对书桌上的一本《联大八年》。这本封面残破,纸张粗糙发黄,印刷拙劣的旧书,却是我藏书中的珍品。因为这本书联系着我敬爱的两位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的老师闻一多和吴晗还有两位当年共同学习、共同战斗过的同学严令武和西奎安。《联大八年》汇集了国立西南联大(有人称之为中国教育史上的奇迹)的一些珍贵的原始史料,它珍藏着我们那一代人青春的足迹。1978年秋,我因编辑《闻一多纪念文集》和协助苑兴华同志编辑《吴晗和〈海...

  • 302017.06

    单霁翔:故宫,读你千遍也不厌倦

    “我在故宫里走千遍,把故宫读千遍,把故宫讲千遍都不厌倦。”

  • 092018.07

    清华大学2018年研究生毕业典礼举行 校长邱勇寄语毕业生:以开放精神点亮人生

    7月7日上午,清华大学2018年研究生毕业典礼暨学位授予仪式在综合体育馆举行。

  • 212022.01

    怀念恩师郑敏先生

    今年1月3日清晨,“九叶诗人”中的最后“一叶”郑敏先生踏上了远行的征程,那一片舞动了一个多世纪的叶子带着它灵动的哲思飘向了天空,飘向了远方,也飘向了生命的永恒。去年初秋我得知先生得了重病,且先生已是年过百岁的老人,对于先生的远行我多少有点心理准备,但先生的离去仍令我神思恍惚,心中久久难以平静。回想30多年前跟随先生读书的7年时光,我的眼前立时浮现出先生与我相对而坐,和我滔滔不绝地探讨中西诗歌、哲学、...

  • 132013.11
  • 112023.08

    顾立基:为振兴中华奋斗 为改革开放拼搏

    在我国改革开放波澜壮阔的历程中,一批又一批改革先行者用“敢为天下先”的创新精神,以智慧、勇气和担当杀出了一条血路,更走出了一条阳光大道。顾立基是最早一批的改革先行者之一。他是深圳蛇口工业区的开拓者,是敢闯、敢试、敢做的探索者,是想改革、能改革、善改革的奋进者。与顾立基访谈是在初夏的一天下午, 75岁的顾立基当天晚上要给清华大学深圳国际研究生院的学生上课,他身穿学院的棒球服,背着双肩包,精神矍铄,目...

  • 022022.06

    从清华课堂到战机座舱——一位飞行员的“时代推背感”

    当青春遇到新时代,一代军人演绎出比魔方更有魔力的传奇。2011年,空军开始与清华大学联合培养飞行学员。那年夏季,空军招飞工作组恰好来到徐于豪的家乡浙江金华。

  • 172019.10

    陈昕:“山花烂漫”助学校友赴广西看望孩子们

    从2015年开始,一群清华大学1977 级到 1985 级的校友启动了“山花烂漫老校友助学项目”,这是一个面向全国贫困地区的助学公益项目,全靠志愿者做....

  • 112012.12

    西南联大给我的教育——张友仁

    我生于1923年,1942年1月在浙江省黄岩县立中学高中部毕业。当时,由浙江省教育厅派官员到浙江黄岩灵石举行全省高中毕业生的会考,我以第一名的成绩保送....

Baidu
sogou
Baidu
sogo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