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华

作家魏金枝为我们生动地描摹了初登讲坛的朱自清在杭州一师讲课的情景：“他那时是矮矮胖胖的身躯，方方正正的脸，配上一件青布大褂，一个平顶头，完全像个乡下土佬。说话呢，打的扬州官话，听来不甚好懂，但从上讲台起，便总不断的讲到下课为止。好像他在未上课之前，早已经将一大堆话，背诵过多少次。又生怕把一分一秒的时间荒废，所以总是结结巴巴地讲。然而由于他的略微口吃，那些预备了的话，便不免在喉咙里挤住。于是他就更加着急，每每弄得满头大汗……”这与人们心中温文尔雅的形象反差很大。

朱自清1923年在温州教过书，据听过他课的陈天伦回忆：“我在温州中学初二读书，朱先生来教国文，矮矮的，胖胖的，浓眉平额，白皙的四方脸。经常提一个黑色皮包，装满了书。不迟到，不早退。管教严，分数紧，课外另有作业，不能误期，不能敷衍……他比旁的先生特别：啰嗦多事，刻板严厉。因他体虚矮胖，写到黑板的下半边，经常挺直上身平屈两腿的蹲下去，样子相当好笑，于是给他取了一个绰号：‘骑马式。’”

如此，自是不能给学生留下好印象，可当朱自清要离开时，学生又都去他家苦苦挽留，又是为何？

“要我们自己命题，这在作惯了《小楼听雨记》《说菊》之类的文言文后的我们，得了不少思想和文笔上的解放。”陈天伦回忆说：“他记分数，方法很别致，譬如首格代表九十分到一百分，次格八十分到九十分……如果你第一篇作文得八十五分，他就在次格正中点一点；第二篇如得九十三分，就在首格中稍偏下的地方点一点……再把各点用线连接起来，由于点的升降，就可以一目了然知道自己成绩的进退。这种图解法，给予我们的刺激很大，一看见逐点上升就快慰万分，不幸点子往下跌，跌得太凶就感到难过，下次非把它拉上去不行。”

朱自清上课内容的新颖、记录学生成长方式的别致，让学生喜欢上了他，当得知他要离开，学生又怎能不挽留？

1930年7月7日，清华大学决定由朱自清代理中文系系主任。吴组缃是在朱自清的支持下从经济系转入中国文学系的，他在《敬悼佩弦先生》中回忆，当时他选修了朱自清的三门课，一门是“古今诗选”，朱自清要求他们要模仿写作：“朱先生改得可仔细，一字未惬，他也不肯放过。有一句好的，他也要打双圈。常常使我们拿到本子，觉得对他不起，因为我们老是不免有点混。”他还选修了朱自清开设的“新文学研究”：“发的讲义有大纲，有参考书目，厚厚的一大沓。我们每星期得交一次读书报告。这种报告上若有什么可取的意见，发还的时候，他就告诉你说:‘你这段话，我摘抄了下来，请你允许我。’”

朱自清上课的时候也格外卖力，吴组缃回忆道：“一手拿着讲稿，一手拿着块叠起的白手帕，一面讲，一面看讲稿，一面用手帕擦鼻子上的汗珠。他的神色总是不很镇定，面上总是泛着红……他极少说他自己的意见；偶尔说及，也是嗫嗫嚅嚅的，显得要再三斟酌词句，唯恐说溜了一个字。但说不上几句，他就好像觉得已经越出了范围，极不妥当，赶快打住。于是连连用他那叠起的白手帕抹汗珠”，“他所讲的，若发现错误，下次上班必严重地提出更正，说：‘对不起，请原谅我。请你们翻出笔记本改一改。’”

此时的朱自清，已是著名作家，并且执掌着整个中文系，在学生面前如此谦虚认真，不能不让人叹服。

1933年11月17日，朱自清被钱玄同邀请到北师大国文系兼课，讲“新文学概要”。后来成为著名语言学家的张清常在《怀念佩弦老师》中提到：“他的这门课安排在星期六的下午……平常就常有人缺课，何况在星期六下午”，“何况这课是选修，更是听凭自便。出乎意料的是，选课听讲的特别多，只好安排在礼堂上课。一个学年从头到尾都是座无虚席，这个号召力可真大。”可见当时北师大国文系的学生是多么喜欢朱自清的课。

王瑶1943年9月考入清华研究院中国文学部，师从朱自清研究中古文学，他在《念朱自清先生》中回忆：“作者以前上他所授的‘文辞研究’一课，因为是关于中国文学批评的专门课程，内容比较干燥一点，班上只有作者一人听课；但他仍然如平常一样地讲授，不止从不缺课，而且照样地做报告和考试。在昆明时，朱先生因为生活清苦，在五华中学兼教一班国文，作者同时也在那里兼课，他的住所离学校很远，但从来没有因为风雨或事故误过课。有一次因为联大临时开会不能分身，在昆明又没有电话或工友可以利用，他一早就老远地亲自到中学去请假，这种情形在一般中学教员也是很少有的。1948年6月初，在他逝世前两个月，他的胃病发了，吃一点东西就要吐，但他仍然没有吃就上课去了，结果在班上大吐，由同学们扶回家里。”

季镇淮在《忆四十年代的王瑶学长》中也提到：“朱自清先生开《文辞研究》一课，他选修，我旁听，课堂里只有我们两人听讲”，“上朱先生的课，朱先生手拿方纸卡片写黑板，一块一块地写；他跟着抄，一块一块地抄。我当时坐在后面听没动手，对朱先生上课的严肃态度和王瑶学长的认真听写，都暗暗地觉得惊异和敬佩。”

这些例子，足以证明朱自清教书是很认真的，正如李广田在《朱自清先生的思想和为人》中所言：“凡是认识朱先生的，和朱先生同过事的，都承认朱先生对人处事是最认真的。他大事认真，小事也认真，自己的私事认真，别人的公众的事他更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