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烛啊!
你流一滴泪,灰一分心。
灰心流泪你的果,
创造光明你的因。
红烛啊!
“莫问收获,但问耕耘!”
——闻一多《红烛》
汪曾祺说过:“能够像闻先生那样讲唐诗的,并世无第二人:因为闻先生既是诗人,又是画家,而且对西方美术十分了解,因此能够将诗与画联系起来讲解,给学生开辟了一个新境界。”
闻一多
听闻先生讲唐诗是八十年前的往事,我那时在西南联大就读,闻先生是我们的老师。当时没有做笔记,现在恐怕记得不准确了,仿佛是闻先生说的:五言绝句是唐诗中的精品,20个字就是20个仙人,容不得一个滥竽充数的。看看《登鹳雀楼》,就可以知道此言不假,到了今天,如果要用自由诗来表现唐诗的宏伟气魄,那就要找特技演员来做替身了。
《登鹳雀楼》是一首以天地为画布的名诗,第一句“白日依山尽”,五个字写出了画家很难再现的图景:一个“依”字使人看到的是一轮光辉灿烂的太阳沿着高耸入云的山峰缓慢地落下去了。这是一个动态,只有凭借想象才能看到这样的落日斜阳,而画家描绘的,却只能是一个静态的镜头,画不出落日的全过程。第二句“黄河入海流”,画布从天上转移到了地面,主体由西下的夕阳转换成了长河大海。如果说第一句写出了画中看不到的动景,那第二句又写出了画中听不到的江声。第三句“欲穷千里目”,再由天地转到了人,但是什么人呢?“千里”二字不但写出了具体的眼界,而且会使人想到抽象的广大胸怀,以上三句写天地人都是远景,最后一句“更上一层楼”才是近景,在天地山河的衬托之下,更加显得危楼高耸,看尽天下风光了。如果译成自由诗:
夕阳无限美好,
沿着弯弯的山腰
落到遥远的天外。
黄河奔腾咆哮,
浩浩荡荡,
流入汪洋大海。
如果你要看得更远,
看到千里外的世界,
那你就要登上,
登上一层更高,
更高的楼台!
如何用现代诗来写出这种诗情画意呢?关于唐诗英译,闻先生写过一篇《英译李太白诗》。他在文中说:“读了日本人英译的李白诗,我得到无限的乐趣,我也发生了许多的疑窦。”“浑然天成的名句,它的好处太玄妙了,太精微了,是经不起翻译的……美是碰不得的,一粘手它就毁了。太白的五律是这样的,太白的绝句也是这样的。”“这种诗意的美,完全是靠句法表现出来的。你读这种诗仿佛是在月光底下看山水似的:一切的都溟在一层银雾里面,只有隐约的形体,没有鲜明的轮廓:你的眼睛看不准一件什么东西,但是你的想象可以告诉你无数的形体。”闻先生并举日本人英译的《峨眉山月歌》为例,说“这首诗译得太对不起原作了”。
《蛾眉山月歌》第一句“蛾眉山月半轮秋”的确很不好译,因为秋没有形体,半轮却有鲜明的轮廓,两者结合在一起,你的眼睛看得出什么东西来呢?只好运用各人的想象了。日本人没有想象力,看到什么就说什么,所以简单地译成half round(半圆形的),结果诗意全没有了。无怪乎美国诗人Frost说:诗是在翻译中失掉的东西。在闻先生的启发下,我想象了一下李白当时看到的景色:峨眉山连绵起伏,像巨人的浓眉横亘在大地上(王观的词说:“山是眉峰聚。”),半轮明月像金黄的眉毛,高挂在秋天无边无际的夜空中。天上的金眉毛和地上的银眉毛遥遥相对,这不就是一千五百年前李白看到的“峨眉山月”吗?于是我就把这个名句译成英文如下:
Themoon shines on Mount Brows like
Autumn’sgolden brow.
我觉得这就是闻先生评郭沫若译《鲁拜集》时说的:“译者仿佛是用自己的喉舌唱着自己的歌儿似的。”我认为这是再创作的翻译法,再创可以使诗在翻译中失而复得,所以也可以说是“以创补失”法。
《峨眉山月歌》后三句是:“影入平羌江水流。夜发青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平羌、青溪、渝州都是地名,加上峨眉山名,每句一个专门名词,如何能入诗呢?我认为译者这时又应该“仿佛是用自己的喉舌唱着自己的歌儿似的”,要把专门名词诗化,也就是普通化。最后一句的“君”字有两种解释:一说君指友人,一说君指明月,因为三峡两岸悬崖峭壁太高,在船上看不见月亮了。如果说是友人,未免显得突兀,而且和诗题无关;如果说是明月,则是借“思君”写三峡之景,又突出了诗人热爱自然之情,真是情景交融之作。所以即使原作是指友人,译者认为友人不如月亮美,还是可以译成明月,因为这不是个真的问题,而是美的问题。在译诗时,求真是低标准,求美才是高标准。翻译要求真,诗词要求美。译诗如能既真又美,那自然再好没有,如果二者不能兼得,那就只好在不失真的条件下,尽可能传达原诗的意美、音美和形美。音美包括韵律,钱锺书先生说过:“我译诗是带着音韵和节奏的镣铐跳舞。”闻先生却说:“带着镣铐跳舞,跳得灵活自如才是真好。”并且批评所谓忠实的翻译:“忠实到这地步便成笨拙了。”
闻先生在评论郭沫若的《鲁拜集》第十九首时说:这首诗“严格地译起来或当如此——
我怕最红的红不过
生在帝王嗓血处的蔷薇;
园中朵朵的玉簪儿怕是
从当年美人头上坠下来的。
郭君译作——
帝王流血处的蔷薇花
颜色怕更殷红;
花园中的玉簪儿
怕是植根在美女尸中。
这里的末行与原文尤其大相径庭,但我们不妨让它通过,因为这样的意译不但能保存原诗的要旨,而且词意更加醒豁,色彩更加浓丽,可说这一译把原诗译好了。”由此可见,闻先生认为译诗是可以胜过原诗的。
1945年, 朱自清、罗庸、罗常培、闻一多、王力(从左至右)在昆明
但是闻先生在《英译李太白诗》中又说:“《静夜思》《玉阶怨》《秋浦歌》《赠汪伦》……实在什么人译完了,都短不了要道歉的。”我却觉得是不是可以用郭沫若译《鲁拜集》的方法来译李白的绝句呢?
闻先生又说:“形式上的浓丽许是可以译的,气势上的浑朴可没法子译了。但是去掉了气势,又等于去掉了李太白。”李白最有气势的绝句可能算《早发白帝城》:“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李白号称“诗仙”,这首诗可以说是“谪仙之歌”。第一句说:早晨告辞彩云间的白帝城。如果把白帝理解为天上的玉帝,那就是谪仙告辞天庭下凡了。第二句的“千里”之长和“一日”之短,形成了时间和空间的鲜明对比,一日千里这不是神速么?第三句中的猿啼什么呢?猿鹤都是仙家的伴侣,那不是舍不得谪仙下凡吗?第四句中的“轻舟”和“重山”又有轻重对比,更是飞流直下,气势不凡了。
这首诗是759年写的。那时永王争夺皇位,封了李白的官,但是起兵失败,李白也被流放到夜郎去。在坐船西去夜郎的途中经过白帝城,李白得到赦免,又改乘船东下,心情非常愉快,加上下水船快,就写下了这首快上加快的快诗。其实这首诗是根据《水经注》和三峡民谣写成的。《水经注》中说:“自三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有时朝发白帝,暮宿江陵,其间千二百里,虽乘奔御风,不似疾也。”李诗第一句中只有“彩云间”三字是他自己的,但这三个字加得好,使人不但看到了居高临下的白帝城,还看出了李白喜不自胜的心情。1951年我经过三峡,看见白帝城在半山腰,并没有彩云缭绕。可见李白写的不是客观之景,而是主观之情。三峡有个民谣:“长江三峡巫峡长,猿啼三声人断肠。”因为三峡水急滩险,翻船的事故从前屡见不鲜,所以猿啼也成了哀鸣,仿佛是在哀悼失事的舟子似的,使人听了胆战心惊。但是李白却用哀景来衬托愉快的心情,使人更感到流放遇赦的难得。据说美国总统布什游三峡时还问猿猴到哪里去了,可见这首诗的影响之大。
翁显良1957年被错误地打成了“右派”,下放到北大荒劳动改造,后来拨乱反正,才得到平反。他翻译这首诗时,思想感情和李白非常接近,所以才能译出诗人的气势。他的译文不拘小节,不译“江陵”而说三峡,气势反而显得更大;不译“一日还”而重复今日出峡,气势反而显得更急;不译“两岸”而说船行,使主体更加得到强调。
1980年,布什总统回忆1977年的三峡之行时说:他认为李白《早发白帝城》的意境有点像当时的中美关系:两方面都有反对改善关系的声音,就像“两岸猿声啼不住”一样。但他相信,中美关系这艘航船,还会克服困难,越过险滩,冲过“万重山”的。这就是说,他当时对中美关系还抱乐观态度,这也可以算是古为今用了。
1945年5月4日昆明大中学生举行大游行时,忽然下起雨来,有些学生正要散开,闻先生却走上讲台,大声说道:“武王伐纣誓师时也下了大雨,武王说这是‘天洗兵’,是上天给我们洗兵器。今天,我们也是‘天洗兵’。”于是游行照常举行。闻先生谈到的武王誓师的事,记载在《诗经·大明》中:
殷商之旅,(殷商派出军队来)
其会如林。(军旗密密树林样)
誓于牧野:(武王誓师在牧野)
维予侯兴。(我周兴起军心壮)
武王伐纣是三千年前的往事,闻先生把它和三千年后的反独裁斗争联系了起来,可见他善于古为今用。
西南联大旧址的闻一多雕像
闻先生在《红烛》中说:“莫问收获,但问耕耘!”但他耕耘的成果累累,收获还是不小的。如他在西南联大中文系的得意门生汪曾祺,后来写出了《芦荡火种》,对革命做出了贡献。历史系的学生程应镠,外文系的学生彭国涛,继承了他的政治事业,分别成了中国民主同盟上海和昆明的委员。不幸的是,他们三人都曾被错误地打成“右派”。幸运的是,历史系学生许寿谔和李晓等加入了共产党,许寿谔后来成了北京大学历史系副主任,为国家培养了不少接班人,并且写了一篇《闻一多和吴晗》;李晓现在是西南联大校友会的秘书长,也写过怀念闻先生的诗句:
每逢故人忆逝川,
最难忘处是南滇。
吴闻壮语惊四座,(指吴晗、闻一多两先生)
一二支部聚群贤。
我在西南联大和汪曾祺一样不问政治,余生有年,总算把闻先生讲过的《诗经》和《唐诗》译成了英文和法文,也可以告慰闻先生在天之灵了。
(本文摘自《档案春秋》2018年03期,图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