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代的大学有一个时代的特色,我们希望今天的北大、清华能够焕发活力,让原来一些优秀的传统能够继承和发扬。”作为西南联大的史料抢救者与研究者,张曼菱6月8日对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表示,她反对重建西南联大。她认为,应该学习西南联大的制度,而不是重建这个牌子,“历史永远不可能回到过去。”
张曼菱
在抗日战争时期,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南开大学一路西迁,至云南昆明等地办学,改称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抗战结束后迁回原址。西南联大虽然只存在了8年零11个月,但这所特殊的大学成为国人心目中对于大学培养精英人才的最好注释。
今年恰逢西南联大成立八十周年。据澎湃新闻此前报道,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昆明市第十三届委员会第一次会议在昆明召开时,民盟昆明市委向大会提出了关于“重建西南联大,并将‘西南联大故里’打造为昆明的文化标识性符号”的建议。
1939年秋,张伯苓赴昆明西南联大时与在校南开大学师生职员(部分)合影
好老师就像一瓶陈年的老酒
张曼菱1982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1998年她返回故乡云南,专注西南联大历史文化研究,其担纲制作的历史文献片《西南联大启示录》《西南联大访谈录》,撰写的《西南联大行思录》,组成“西南联大三部曲”。
她总共采访过150多名西南联大学生,北京大学毕业的她亲切地称他们为学长。
6月8日,张曼菱在《知识分子》和清华大学学生西南联大精神研究会联合举办的讲座上说,她现在也时常能够想起西南联大那些学长期待她的目光。“他们一直把这段历史深埋在心里。当我敲开他们的门,告诉他们我要重写这段往事时,他们那种渴望的眼神说明他们已经等待很久了,往往只问一个问题,他们一口气谈三四个小时。”
1943年毕业于西南联大哲学系的诗人郑敏曾经对张曼菱说,当年西南联大的很多老师自己就像一本书,在课堂上他们往往是自然流露,想到哪里就讲到哪里,没有所谓的包装比如开场白和结束语,也不像现在很多老师讲课有一种“工艺性”的成分在里面。
“好的老师就像一瓶陈年的老酒,别人一闻就知道不是一天两天而是有常年的积淀在里面。老师的积淀,他们本身对知识的自信还有他的方式必然具有他的独特性。”张曼菱说道。
而叶公超就是这样一位有独特性的西南联大老师。
据西南联大的学生向张曼菱回忆称,叶公超曾经担任过西南联大英语语音课教师。“当时的学生非常厉害,因为觉得前任英语语音课老师讲课很水,让他们学不到东西,所以学生们把前任英语语音课老师赶走了。”
而叶公超走进教室时衣着寒酸,看起来并无特别之处,他一进教室就开始东张西望,然后指定一名学生念英语课文,等学生念完后说:“你,坐那儿去。”
“第二个,你念一下,你坐那儿。”
所有学生都念完课文后,全班同学被分为四五堆,叶公超指着其中一堆学生说:“你们是河北人吧?”随后说出全班学生的籍贯,除了一个蒙古学生叶公超没有猜出来之外,其余全部说中。学生们面面相觑也立马顿悟,认识到了自己英语发音存在的问题。
张曼菱还谈到了同为西南联大外文系的一位教授——吴宓。吴宓教授虽然自己英文发音不标准,但术业有专攻,能把英国古典文学用同时代的中国文学语言翻译出来,他认为词汇、语法和思考都应该放在时代的语境下。
吴宓不会把古代的英国文学作品翻译成现代汉语,也不会把现代的中国文学作品用古典英语翻译出来,这样学生一下子就明白了文学的时代性和文学的社会性。
1938年8月,西南联大多位教授在昆明合影,左起周培源、梁思成、陈岱孙、林徽因、金岳霖、吴有训
“导师可以告诉你,你适合做什么”
西南联大的老师们深刻影响着西南联大的学生的人生走向。
“当年为什么导师能够对学生起到这么大作用,(因为)这是直接跟社会挂钩的,导师可以告诉你社会缺乏什么,导师也可以告诉你,你适合做什么,人才和社会是对接的。”张曼菱说。
1944年,李政道曾怀揣浙江大学老师的一封推荐信,穿越万水千山,到云南寻找西南联大老师吴大猷。
在烽火连天的路途中,他经历过翻车之祸,在昆明北郊的岗头村,李政道敲开了一间农家的房门,吴大猷正在照看生病的妻子。吴大猷随机出了一些物理题目,李政道的回答让其一次次感到惊讶和狂喜。第二天吴老师到西南联大的物理系就说:“各位,我发现了一个物理奇才。”
李政道1946年经吴大猷教授推荐赴美进入芝加哥大学,师从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物理学大师费米教授。
杨振宁也曾对张曼菱说,他经常把当年在西南联大学习时的笔记本拿出来看一下,“里面有一些非常经典的,甚至是回到起点的一些东西。”
中国科学院资深院士吴征镒1940年-1942年进入西南联合大学理科研究所攻读研究生,师从生物系张景钺教授。张景钺曾经在贫困中坚持植物研究,吴征镒亦然。
抗战胜利后,吴征镒到了北京,但是四五年后觉得昆明是研究植物最好的地方,所以又回到了昆明,“他的家很小,就在植物园里,基本就在那里度过了他的一生。”
“他外出考察的时候带很小的一个本子,画植物的局部还有记录,甚至自己都要用放大镜才能看到。”张曼菱说。
曾在西南联大任教的华罗庚和家人合影
世界教育史上的奇观
张曼菱上世纪八十年代曾到好莱坞进行学者访问,在美以中国现代文学与中国现代女性为主题发表公众演讲,是大陆改革开放后首位登上美国《时代》周刊封面的中国女性。
她说,她接触到的很多美国学者都认为西南联大是世界教育史上的奇观。一是因为西南联大在当时达到了世界一流大学的水平,二是因为它独特的教学模式。
“西南联大既有西化的一面,又有中国的一面,把人伦、把伦理、把师德纳入在教研的关系里。”张曼菱认为,在西南联大,实现了传统的中国教育体制和西方先进的教育理念相结合。目前有人把西南联大简单总结为爱国主义、艰辛教育等,张曼菱表示,“这些和对一个游击队的总结差不多,没有接触到大学的本质”。
“因为战争的特殊关系,当时西南联大的很多老师都是‘五四’之后出国深造,为了强国,为了不让知识流失,他们又回国,把自己很深厚的国学功底和西方的科学知识结合在一起,有了自己鲜明的特征。”
张曼菱还认为,西南联大“继承了中国传统的师恩,师和恩连在一起,只有中国才有。在中国很多老师对学生的喜爱程度,会超过他自己的孩子。”
“那时候大家都很难,但是心里的辉煌和理论高度没有一点示弱的。”张曼菱说,研究西南联大的校史不能剥离大学的人文精神,校史应该是包含了活生生的人和故事的校史。她同时表示,中国名校校史的总结对中国高等教育的振兴应该会有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