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华

却顾所来径——闲话汪曾祺的自编集

2017-02-23 | 朱航满 | 来源 《中华读书报》2017年1月25日 |

汪曾祺生前共出版30部著作,其中28部都是1982年之后出版的,其时汪曾祺已经62岁。此年2月,他在北京出版社出版了一册《汪曾祺短篇小说选》。之前,汪曾祺只出版过两部小说集,一部是1947年由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的《邂逅集》,另一部则是1963年由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的《羊舍的夜晚》。这些著作之中,有六册系他人编选,分别为南京大学董健教授编选的散文集《五味集》、台湾大学郑树森教授编选的小说集《八月骄阳》,以及作家野莽编选的《当代才子书:汪曾祺卷》、南京陆建华编选的五卷本《汪曾祺文集》,另有收入百花文艺出版社“百花散文书系”的《汪曾祺散文选集》,由苏州大学教授范培松和徐卓人共同编选,还有收入甘肃文化出版社的“名家名作丛书”中的《异秉——汪曾祺人生小说选》,由魏峨编选。

汪曾祺生前出版的著作很有可谈之处,之所以要谈“自编集”,乃是有“汪迷”之称的安徽作家苏北曾与我提及坊间各类汪曾祺著作面目繁杂,编选质量也是参差不齐,而汪曾祺生前的“自编集”却少人关注。就在我们发出此感慨不久,河南文艺出版社就陆续出版《汪曾祺集》,计有小说集四册,分别为《邂逅集》《晚饭花集》《孤蒲深处》《矮纸集》,散文集六册,分别为《晚翠文谈》《蒲桥集》《旅食集》《塔上随笔》《逝水》《独坐小品》。此套《汪曾祺集》由河南的李建新费时近十年编订完成。也是此时,商务印书馆再版《汪曾祺自选集》,此册原系漓江出版社1987年10月出版,2015年出版后很快被评为该社年度十佳出版物。此册《自选集》由出版人梁由之策划,眼光很是独到。

之所以强调“汪曾祺自编集”,乃是在我心中,一位作家的文集或全集的最佳编法,应该是以自编集为主体内容,然后再收集其集外文,以备最终的完善。当前编选作家全集,不外三种方式,其一是按照作家生前自编集的形式编选,并录集外文以作补充,如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鲁迅全集》;其二是以编年的方式进行编选,如钟叔河先生编选的《周作人散文全集》,以及由止庵和王世家编选的《鲁迅著译全集》等;其三则是按照内容类别进行编选,如钟叔河先生编选的《周作人文类编》。但这其中也有区别,人文社的《鲁迅全集》按照自编集编选,但整体却是以时间为序来排列的;而海豚出版社的《丰子恺全集》则是以自编集为基础,但全书又进行了分类。这两种形式均能一览作家生前编选文集的样貌及心思。

以汪曾祺自编集来看,有以下三种这里简单予以介绍。小说集《矮纸集》可作为首推,此书1996年3月由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收入该社策划的“跨世纪文丛”,此册编法以汪曾祺在《题记》中所谈,乃是“以作品所写到的地方背景,也就是我生活过的地方分组。”“这部小说集选写高邮的20篇,写昆明的4篇,写上海的1篇,写北京的8篇,写张家口的3篇,共计36篇,依序编排。”选目基本上将汪曾祺的小说代表作全部纳入,此册有汪曾祺的《题记》,也有一篇代跋,名为《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还有山西文学评论家李国涛的跋文《读〈矮纸集〉兼及汪曾祺小说文体描述》,同时还附录有“汪曾祺主要作品目录”。

另一种汪曾祺自编集系散文集《浦桥集》。此书由作家出版社出版,收入该社的“四季文丛”。《蒲桥集》系汪曾祺的第一册散文集,并于1988年6月10日作序一篇,可见此时业已编成。散文集除收集汪曾祺的散文代表作外,还有两处尚需注意:一是集子的最后收有一篇汪曾祺的自传《自报家门》,另一个是应编辑的要求,汪曾祺还在此书的封面上写了一段介绍此书的广告,也是一篇极妙的小品文章。

文论集《晚翠文谈》,1988年3月由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收入该社策划的“小说家谈小说”丛书,按照汪曾祺序言中所列,其中只收入四类文章,分别为“所谓的‘创作谈’”、“几篇文学评论”、“戏曲杂论”和“两篇民间文学论文”。此册文论集由黄育海和李庆西编辑,这两位当年浙江文艺社的骨干,如今在出版界都已是重要人物。

以上三种,《矮纸集》为汪曾祺一生小说之精华,《蒲桥集》为其一生散文之精华,《晚翠文谈》则系其一生文论之精华,可以说这三册集子,基本上可以了解汪曾祺创作的大要。

汪曾祺还有两个集子,分别为《晚饭花集》和《孤蒲深处》,但两册的篇目与前面提到的《矮纸集》实在重复甚多。小说集《晚饭花集》,1985年3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此册收集汪曾祺1981年下半年至1983年下半年所写的短篇小说,计有19篇。小说集《孤蒲深处》,1993年6月由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此册之特别正如汪曾祺在序言中所谈,乃是“谨以此书献给我的家乡”,也便是他的故乡江苏高邮。

汪曾祺晚年出版的散文随笔集比较密集,且逐渐走向重复编选的地步。如1982年2月由北京出版社出版了《汪曾祺短篇小说选》,收入该社策划的“北京文学创作丛书”,此小说选1987年9月又以《寂寞与温暖》由台湾新地文学出版社出版,列入该社由李欧梵、陈若曦等人策划的“当代中国大陆作家丛刊”;再如台湾联合文学出版社1988年初版汪曾祺的《茱萸集》,收入该社出版的“联合文丛”,两相比较,此选集又与浙江文艺的这册《孤蒲深处》选目多有相同。纵观之,汪曾祺的代表作如《鸡鸭名家》《异秉》《受戒》《大淖记事》《岁寒三友》《故里三陈》等篇目,几乎在多数集子中都有收录,但其后来所作的《云致秋行状》《八月骄阳》《天鹅之死》等篇目可惜却不被更多关注。

汪曾祺晚年出书频率较快,仅1993年就出版5册著作,但遗憾的是,他晚年的这些著作有些编选可谓草草。诸如1993年出版的《老学闲抄》,汪曾祺自己就在序言中谈道:“我已经出过两个散文集。有一个小品文集正在付印。在编这个集子的同时,又为另一出版社编一本比较全面的散文选。那么,这个集子怎么编法呢?”由此可见,这种重复编选,也已经让汪曾祺感到头疼了。他在出版《汪曾祺自选集》的序言中,曾有这样一段话:“‘自选集’应该是从大量的作品里选出自己比较满意的。我不能做到这一点。一则是我的作品数量本来就少,挑得严了,就更会所剩无几;二则,我对自己的作品无偏爱。”“我的自选集不是选出了多少篇,而是从我的作品里剔除一些篇。这不像农民田间选种,倒有点像老太太择菜。老太太择菜是很宽容的,往往把择掉的黄叶、枯梗拿起来再看看,觉得凑合着还能吃,于是又搁回到好菜的一堆里。”

关于汪曾祺的“自编集”,其实还有几处可谈的地方。在汪曾祺的自编集中,大多都写有序言,这说明其对于自己的集子是在意的,这些序言从阐述集子的题目来由,写作背景、风格以及选目的标准等,均能一一道来,对于读者来说显得十分清爽分明,也显示了作家明确而清晰的创作态度。其中以我之所见,似乎仅有1963年出版的《羊舍的夜晚》没有序言,此时汪曾祺尚未成名,故而不作序言也是世故做法,而汪曾祺的好友黄永玉为此册小说集作插图,则使其增色不少。序言作为一种文体,在汪曾祺也是下笔如有神,梁由之在策划重版《汪曾祺自选集》时便写这样写道:“汪老为旧版写过一篇‘自序’,就《自选集》的文体(诗、散文、短篇小说)、小说背景、人物原型、创作思想脉络、编选方法等,作了亲切精当的说明,是一篇上佳的随笔式论文。我曾将其选入《梦想与路径:1911——2011百年文萃》。这次照录原文,可充导读。”值得注意的是,汪曾祺也从未请别人为他做过序言。

汪曾祺的自编集中还有不少的作品提要、作者简介等,也都是特别用心和出彩的文字,这些文字虽然短小,多印在扉页、封底和折页上,作为集子的出版要素之组成部分。汪曾祺的公子汪朗在《老头儿汪曾祺》一书中,曾写到散文集《蒲桥集》出版时,汪曾祺应出版社编辑的要求,写了一段关于其散文创作特点的介绍。对此,汪朗不乏幽默地说:“爸爸对汪曾祺的散文‘评价很高’。”“王婆卖瓜,难免自卖自夸,但所说大体符合实际。娓娓而谈,态度亲和,不矜持作态。文求雅洁,少雕饰。看他的散文确实有这种感觉。”我们从作品简介中,不难看出汪曾祺对于自己作品的真实评价。

如《塔上随笔》扉页上的“作者小传”,显然出自汪曾祺之手:“1940年开始发表小说、诗和散文诗。1948年曾在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邂逅集》。1949年以后10年我没有写什么东西,是一段空白。1962年写了三篇小说。文化大革命期间搞了十多年样板戏,没有写散文、小说,又是一段空白。到70年代末、80年代初,忽然又写起小说、散文来。从此一发不可收拾,直到现在,还在不断写着。”“江苏文艺出版社将出版我的文集。估算一下,约有120万字,我一生所写的,大概也就是200万字。”“我出版过十几个集子。”散文集《老学闲抄》也有“作者简介”,似乎也是汪曾祺的文字:“年轻时曾受西方现代主义影响。年事渐长,阅世稍深,乃有意识地回到现实主义,回到民族传统。但认为现实主义要是能容纳各种流派的现实主义,民族传统是能吸收一切外来影响的民族传统。”“近二三年写小说较少,写散文较多。发现近年散文作者不少是老年人。以为老年人散文一般都是语言干净自然,较少做作;生活阅历较多,文章有较多的文化气息,有些老年人的散文可称为学者散文,这是老年散文作家的优势。但觉得有些老人散文比较枯瘦,过于平淡,不滋润,少才华,亦是一病。自己今已老矣,当引此为戒。”

《中国当代作家选集·汪曾祺》封底有“作者简介”,不能确定系何人所作,但对于认识汪曾祺,也很有意义:“他的创作受沈从文和契诃夫的影响较大。其作品年轻时较‘空灵’,近年渐趋平实。他的小说以轻淡的文笔写平常的人物。行云流水,文理自然,诙谐幽默,富于哲理是其作品的主要特色。”在此册扉页还印有汪曾祺的一句话:“让画眉自由地唱它自己的歌吧!”可谓点睛之笔。散文集《榆树村杂记》折页有一段作家的创作风格简介,未列作者的姓名,后来我在微信朋友圈谈到此事,当年策划这套“金蔷薇丛书”的李辉先生留言告诉我,这是他当时所写的一段话,而且此套丛书的十本书都是他写的,但未收入自己的文集。李辉的此段介绍虽简短数语,却显示其不凡的欣赏眼光:“酒至微醺状态,他会变得尤为可爱,散淡与幽默天然合成。他的文章从不雕琢,如清风一样轻盈飘逸,但读起来仍让人陶醉。也许这就是散文的一种境界。他不仅仅表现出一个小说家的才能,用炉火纯青的白描,描绘人与景。他也是一个学问家,散淡的文字背后,扑面而来的是浓郁的文化气息。”

以上关于汪曾祺的小传和简介,没有摘抄其生平情况,诸如他的出生年月,出生地,求学情况等。但有两点,在汪曾祺的简介和小传中都基本会提及:一是关于他的出生地江苏高邮,二是肄业于西南联合大学中文系。以上两个作家生平简介,汪曾祺都是如实介绍,诸如其是在西南联合大学“肄业”,而并非“毕业”。我不太敢确定这些简介、小传和提要都是出自汪曾祺的手笔,但从其中的语气和风格来看,也是大多应是如此的,如若编辑汪曾祺的全集,则是应考虑将这些文字进行考订,或纳入全集的附录之中。汪曾祺自编文集的简介中,还有一个现象值得注意,就是对于世俗化的职务和奖项等内容基本没有提及。

值得一提的是汪曾祺自编集中的书法作品。汪曾祺的文集中很有几部系由其题写的书名,如《晚饭花集》《羊舍的夜晚》《晚翠文谈》等。另外,《汪曾祺自选集》和《塔上随笔》两种均选刊有汪曾祺的书法一幅,其中前者为1987年汪曾祺春节期间抄录的诗词三首,后者系1993年抄录其六十岁生日所作诗一首,并有如下款语:“六十岁生日作今已七十三矣”。汪曾祺晚年喜欢以书画自娱,也常常送些字画给文友,如今都成了珍藏。对于自己的书法,汪曾写过一篇文章,名为《写字》,开篇便谈到他幼时曾有过临帖的经历,练过童子功,因为受其祖父的影响,他临习过《张猛龙碑》《圣教序碑》《多宝塔碑》,并坦言这三部字帖给自己打下了写字的功底,而其中以《张猛龙》为甚。汪曾祺的父亲曾对他说过,如果临习过魏碑,掌握字的骨力和间架就没什么问题。

汪曾祺的书画已渐被世人重视,被认为是别致的文人字画,当前热衷收藏其书画作品的人也不少。汪曾祺的子女2000年2月自费印刷过一册《汪曾祺书画集》,并未正式出版,故宫出版社2016年8月又增订出版了《汪曾祺书画》,但两册均未能收录“老头儿”的书法题字,令人略感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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