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招手拦下一辆亮着绿色顶灯的天蓝色出租车,刚坐进去,司机用扬州话问我:“去哪块?”我说:“安乐巷。”这位20多岁的司机虽然是扬州本地人,却抓了抓头皮:“安乐巷?在哪块?”他开始用手机向老司机请教,我补充一句:“朱自清故居。”他立即挂断电话说:“喔,我知道,我知道!”就这样,他驾车径直朝老城驶去。
我所住的酒店在扬州新区,28层的尖顶大厦。新区高楼林立,市政府、音乐厅、国际展览中心、会议中心,都在新区。新区一派现代化景象,跟别的新兴城市没有多大差别。我坐在前排右座,注意到座前贴着这样的广告:“扬州2500周年,我们的城庆,我们的节日。”扬州与众不同的,就在于那历史悠久的老城。行车20多分钟,马路当中矗立着一座尖顶楼阁式古建筑,外形跟北京天坛的祈年殿很像,那便是扬州老城的地标性建筑文昌阁,建于明代万历十三年(1585年)。老城的主干道从这里通过,叫做文昌路。路两侧有唐代石塔、宋代古井、元代琼花观、明代文昌阁、清代盐运御史衙门……所以扬州人说“文昌路是唐宋元明清,从古看到今”!
车在文昌路旁一条小巷口停了下来,司机指了指路旁一个公共汽车站牌大小的牌子,上面画着戴圆形眼镜片的男子肖像,一望而知是朱自清。司机说:“朱自清故居就在巷子里。巷子太窄了,轿车开不进去。”
我下了车,看到小巷入口处挂着“安乐巷”路牌。小巷窄又长。窄,我张开双臂,差不多可以碰上两边的墙壁;长,地上铺着的青砖路,一直朝里延伸。小巷深深,青苔染阶绿,我如同穿越时光,来到旧时的扬州。小巷纵横交错。所幸每逢拐弯、交叉处,总可以看到画着朱自清肖像的指路牌。越是往里走,越发安静,偶有自行车驶过。终于见到一堵青砖外墙上,嵌着一块白底黑字的牌子:“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朱自清故居”。
跨进大门,迎面便是一座典雅、精致、紧凑的小院。天井里铺着青砖,客厅、正房、厢房、书房井然有序。据说这是一座典型的扬州三合院民居——北方的四合院是四面都建有房舍,而三合院则有一面是墙。雕花的木质门窗漆成深棕色,与室内红木的床、橱、桌、几、椅显得协调。客厅里的对联“开张天岸马,奇逸人中龙”乃康有为所撰,山水画则是康熙年间画家王原祁所绘。书房里书桌上铺着花笺,笔架上挂着多支毛笔。这一切都散发着书香。在正房里我看见高悬着一帧戴瓜皮帽、蓄着长须、穿着对襟衫的长者椭圆形照片,那便是名作《背影》中所写的父亲。
其实,这座朱自清故居,并非朱家世居,而是赁屋。朱自清祖籍浙江绍兴,1898年11月22日诞生于江苏海州(今连云港市东海县),他却写了《我是扬州人》一文,因为他“从七岁到扬州,一住十三年”。父亲在扬州是客籍,租房而居,竟然连迁七处。这无意之中使朱自清住遍扬州东南西北。安乐巷的三合院是朱家在扬州最后的住处。此前他家住在东关城根仁丰里,与一户庄姓人家共租,那庄姓人便是世界乒乓球名将庄则栋的祖父。朱家在安乐巷住最久,他与扬州名医之女武仲谦就在这里完婚。朱自清1916年考取北京大学之后,他的妻子、父母仍在这座小院居住。妻子因肺病故世,他挥泪写下散文《给亡妇》。此后,父母相继离世。他与齐白石的女弟子陈竹隐在上海结婚后,也曾来小院居住。所以这座三合院与朱自清的命运紧密相连,如同他所言“大概够得上古人说的‘生于斯,死于斯,歌哭于斯’了”。
“青灯有味是儿时”。朱自清在古城扬州上小学、中学,扬州的秀山丽水与悠久的历史文化把他熏陶成为作家。我在又细又长的小巷中漫步。当我从安乐巷穿过只能过一头黄牛的黄牛巷,豁然开朗。前方是宽广而波光潋滟的京杭大运河,河滨古渡的联合国世界文化遗产标志,高大巍峨、保存完好的扬州东城门——东关,古色古香、热闹非凡的东关街……“绿杨城郭是扬州”。不论是“山色有无中”的扬州的山,还是瘦西湖上“真像一瓣西瓜”的小划子,以及“滋润利落,决不腻嘴腻舌”的扬州炒饭、烫干丝,都涌入朱自清的散文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