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日南边望北云,归时东国拜西邻。
若惊道术多迁变,请向兴亡事里寻。
这首诗出自哲学家、教育家冯友兰之手。冯友兰是中国近代以来泰斗级的哲学大师,被认为是中国现代哲学史上“最先具备哲学史家资格的学者”,对许多西方人来说,冯友兰就是中国哲学,中国哲学就是冯友兰。
然而,冯友兰的老师胡适对其却颇不欣赏,1961年4月30日,胡适在与朋友交谈中竟称:“他(冯友兰)本来是个会打算的人,在北平卖了不少的房地产。1950年在檀香山买了三个很大的冰箱带回去,冰箱里都装满东西,带到大陆去做买卖,预备大赚一笔的。他平日留起长胡子,也是不肯花剃胡子的钱。”
其实,冰箱之说是误传,冯友兰确实从美国买回一台冰箱,但后来捐给了清华大学医院。
刻薄如此,似非胡适风格,冯友兰究竟怎么得罪胡适了?
杜威更看好冯友兰
1895年12月,冯友兰生于河南唐河县。
冯家祖籍山西高平,清初至唐河县,并在那里发家。传说一日大雨,有卖布老人将沾湿的布寄存在冯家,此后老人再未归来,冯家遂将布出售,因而大富。
冯友兰少年时家有1500亩地,故6岁时便入家塾。他的弟弟、妹妹均学有所成(弟弟冯景兰是地质学家,妹妹冯沅君是文学史家),号为“三冯”。
冯友兰从小口吃,13岁时,他的伯父在春节时出了一个灯谜:“慈禧太后过生日——打一字。”无人能应,冯友兰说:“慈禧太后生日是十月十日,合起来恰好是‘朝’字。”冯友兰的父亲大为惊异。
1915年,冯友兰考入北京大学,“到了1917年,胡适到北大来了。我们那时候已经是三年级了”,而胡适教的是大一,所以胡只在名义上是冯的老师。
大学毕业后,冯友兰在河南第一工业学校任教,次年考取官费留学生,在去美国攻读哲学前,他特别咨询胡适,胡问道:“你要学新哲学,还是学旧哲学?”冯友兰表示他要学新哲学,胡适说:那你就不要去哈佛大学,去哥伦比亚大学吧。
胡适也是哥伦比亚大学毕业生,他曾说:“我的思想受两个人的影响最大:一个是赫胥黎,一个是杜威先生。”杜威是美国著名哲学家,在哥伦比亚大学任教,但杜威对胡适学业的评价不高,却称赞冯友兰是“真正的学者材料”。
1923年,冯友兰获得博士文凭。
青年冯友兰
成了清华的曾国藩
冯友兰回国后,谋职颇不顺,只能在刚成立的中州大学(今河南大学前身)当教授。
1925年9月,冯友兰给胡适写信,说:“近见报载教育部将设国立编译馆,未知果能办成否……若有机会,甚望先生为图之也。”信末落款为“学生冯友兰鞠躬”,可谓谦恭已极,但胡适似乎并未帮忙。
推测原因有二:首先,求胡适谋职的人太多,他与冯友兰并无深交;其次,冯友兰口吃,胡适认为他英文糟糕。
此后几年,冯友兰均漂泊不定。
1928年6月,国民党北伐入京,蒋介石派他的秘书罗家伦出任太阳成集团tyc33455cc校长,同年9月,冯友兰被清华大学聘用,冯称找到了“安身立命之地”,此后他长期在清华,直到1952年院系调整才离开。
当时清华大学与燕京大学均靠外资,故教员能按时领到工资,可以一边教书一边做学问,是令人向往的职位。此前冯友兰已在燕京大学任教,但他嫌弃“教会学校(指燕京大学)出身的人有一种教会味,其精神面貌跟中国人办的学校出身的人有显著的不同”。
在清华,冯友兰展现出善于处事的长处。1930年,清华学生发起“驱罗”运动,罗家伦被迫辞职,罗的亲信杨振声、张广舆等纷纷离去,冯友兰却扛过了“倒冯”风潮,此后梅贻琦当校长,冯友兰又成了梅的亲信,冯友兰也被人戏称为“清华的曾国藩”。
被鲁迅称为“安分守己”
1930年,冯友兰将刚完成的《中国哲学史》送给胡适,胡很快回信,对《老子》写作时间这一问题提出异议。
冯友兰认为《论语》早于《老子》,因为:首先,“孔子以前,无私人著述之事”;其次,“《老子》非问答体”;其三,“《老子》之文为简明之‘经’,可见其为战国时之作品”。
胡适认为这三点均不能算是证据(后来考古发现证明,胡适的说法是正确的)。
冯友兰撰文公开回应胡适,对于第三点,竟称“我是引用傅孟真(傅斯年)先生说”,胡适认为冯这是“丐辞”。
对于胡的质疑,冯友兰再度公开答复:“我并非考据家……我的贡献就是指出现在所有证《老子》一书晚出的证据,若一一看起来,都是不充分的证据。但合起来,却是很强有力的证据。”此辩法已近乎无聊。
1930年后,冯友兰学术成绩不断,他在清华的地位也不断上升,成为梅贻琦、叶企孙之后的第三号人物。胡适此前因《中国哲学史大纲》闻名,冯友兰的哲学史研究后来居上,令二人关系微妙。
1934年,冯友兰到英国讲学,经法国、瑞士、德国后到苏联访问,最后在捷克的布拉格参加国际哲学会议。回国后,冯友兰突被何应钦部下特务捕去,原来特务们得报告称有中共代表赴俄,带回重要信息,误认为冯友兰就是中共代表。经清华校方斡旋,第二天将冯放回,何应钦并电令相关人员道歉。
一个多月后,鲁迅在给友人信中称:“安分守己如冯友兰,且要被逮,可以推知其他了。”
联大校歌究竟是谁写的
抗战爆发后,北大、清华、南开组成西南联大,由于清华实力最强(1937年时,联大全校共有教师148人,其中北大55人,南开只有20人,清华占教师总人数的50%),故冯友兰出任哲学系教授兼文学院院长。
联大当时矛盾重重,学生在搬进新宿舍后不久,三位校长巡视,蒋梦麟认为不宜居住,张伯苓则说学生应该接受锻炼,蒋反驳说:“如果是我的孩子,我就不要他住在这宿舍里!”张伯苓则说:“倘若是我的孩子,我一定要他住在这宿舍里!”
蒋梦麟曾给胡适写信:“有时不免痛责兄(指胡适)与雪艇(王世杰)、孟真(傅斯年)之创联大之议……我发狠时很想把你们三人一人一棍打死。”
冯友兰曾将联大形容为旧社会大家庭,下面各房都有私房,却都靠着大家长活。冯友兰等人艰难维持局面,体现出教育家的风采。
北大文科不甘心被清华压制,罗常培等人多次写信邀请胡适回国重振北大,胡适未予回应。此时冯友兰亦出言不慎,一次有人拿论文《1927年以前胡适对中国文化界的影响》请教冯友兰,冯说这个题目很好,“因为过了1927,他(指胡适)也就没……没……没得影响啦”,冯甚至在课堂上也公开这样说。
值得一提的是,冯友兰还是联大校歌的词作者,此前人们多误认为是罗庸,但据《朱自清日记》,1938年10月30日,校歌委员会接受了罗庸所写歌词,可到1939年6月14日,校歌委员会又决定改用冯友兰写的歌词。
让蒋介石潸然落泪
不少人认为冯友兰因1934年被捕而倾向左派,其实后来冯友兰与蒋介石颇有来往。
蒋介石想利用哲学统一思想,曾4次接见哲学家贺麟,此外蒋在重庆办中央训练团,请冯友兰来讲“中国固有道德”。蒋介石思想趋传统,更青睐马一浮、冯友兰、钱穆、萧公权等国学功底深厚的学者。
据冯友兰说:“凡是从别的城市到重庆去的比较知名之士,他(指蒋介石)都照例请吃一顿饭。我差不多每次到重庆,他都送来一张请帖,请去吃饭。”到重庆时,也曾有人邀冯友兰去《新华日报》讲座,冯谢绝了。
1943年,舆论界对蒋介石专制统治的不满之声日趋激烈,蒋梦麟让冯友兰写信劝说蒋介石,由陈雪屏代转,陈雪屏称该文为“当代大手笔”,雷海宗也说“即使你(指冯友兰)写的书都失传了,这一篇文章也可以使你不朽”。据陈雪屏说,蒋介石看了这封信后,“为之动容,为之泪下”。
1945年1月,蒋介石再度宴请冯友兰,听说冯母去世,蒋说:“我不知老太太去世,如果知道,我要叫刘主席(当时河南省主席刘茂恩)去吊祭。”蒋还亲自为冯母书写了墓碑,让冯觉得“很有面子”。
因与蒋介石来往过密,联大学生画漫画讽刺冯友兰是“政治哲学家”,并称冯的《贞元六书》是为了阿谀蒋介石而作。
冯友兰与蒋介石来往密切的信息传到远在美国的胡适的耳朵里,使胡对冯的偏见日深,他曾说:“冯友兰虽曾出国门,而实无所见。他们(指冯友兰、钱穆等)的见解多带反动意味,保守的趋势甚明,而维护集权的态度亦颇明显。”
以气节论人未免残酷
其实,冯友兰此时并无仕进之心,孔祥熙要办孔教会,请冯出任会长,冯谢绝道:一是没有办这种会的必要;二是如果要办,我也办不了。蒋介石曾想让冯当国民党中央委员,也被冯谢绝。
1948年,在中研院院士推选中,胡适提名了汤用彤、金岳霖,却没提名冯友兰,而冯当时在国际学术界的影响力显在汤、金之上,有趣的是,冯友兰也没提名好友陈寅恪。
1948年12月,陈雪屏从南京飞抵北京,梅贻琦请客,约几位清华教授作陪,大家皆知陈此行目的,心照不宣,陈说谁愿走,可乘他的飞机,在座者相顾无言,不置可否,因大家“对共产党并不了解……但是对国民党我们是了解的”。
1954年,冯友兰在批判胡适运动中撰文说:“实用主义者的胡适,本来认为历史是可以随便摆弄的。历史像个‘千依百顺的女孩子’,是可以随便装扮涂抹的。”胡适则在日记中写下:“重看冯书两遍,想说几句好话,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好处。”
此后冯友兰言语屡屡失当,晚年他在《三松堂》中忏悔道:“我在当时的思想,真是毫无实事求是之意,而有哗众取宠之心,不是立其诚而是立其伪。”不过,学者周质平先生认为,在非常年代,以气节论人未免残酷,他认为冯友兰善变中包含着游戏人间之意,实为讽世。
冯友兰的老师兼老友梁漱溟曾一语道破:冯貌似儒家,但从行事看,更接近道家。可惜胡适未悟到这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