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华

柳无忌与朱自清的师友情

2016-10-12 | 殷秀虹 | 来源 《江苏地方志》2005年 |

柳无忌,1907年出生于江苏省吴江县黎里镇,是著名的爱国诗人、杰出的革命家柳亚子先生的哲嗣,也是中外知名的学者。一生潜心研究中外文学,著作等,出版中英文著作近五十种,直至终年95岁。

柳无忌1925年入清华园求学,结识了中国文坛著名的作家和学者朱自清教授,此后又因为种种机缘巧合,得以与这位可敬的先生陆续相伴于英国伦敦、长沙临时大学、西南联合大学,结下了深厚的师友情谊,成为文坛的一段佳话。

清华求学

1925年8月,年轻的柳无忌入清华校园求学,主修化学课程,希望也能制造出第一次欧战末期用过的毒瓦斯弹,以致侵略者于死地。次年的3月18日,北京发生震惊中外的“三•一八”惨案,清华国文教授朱自清也与学生们一起参加爱国运动,险遭不测。柳无忌目睹国难当头,更下苦功,惜化学实验时手部欠灵活,难以成功。而他对文学的兴趣本来浓厚,见自己实在不适合学化学,就在朱自清先生与同班同学朱湘的指引下改学了西洋文学。

主讲杜甫和李白课程的朱自清,是柳无忌最喜欢的老师之一,仰慕他的盛名而选修了他的课,从此,他俩的师生情谊有了良好的开端。在朱自清循循善诱的教导下,柳无忌学业长进很快,学期结束时,捧上了一篇长达2万多字的李杜诗比较论文,深得朱自清的赞赏。

此外,柳无忌又参加了由闻一多1921年11月提议创立的清华文学社,每逢星期六下午或晚上,柳无忌和文学社的学员就会聚集在校园的工字厅内或荷花池畔,或讨论、分析文坛信息,或交流读书及创作心得。

文学社的指导老师其中就有朱自清,柳无忌又有机会得朱自清老师的面授,得益匪浅。在这期间,柳无忌创作了不少佳作,1927年5月,还在《清华周刊》“学术研究”栏上连续发表有数十篇的研究著作,其中的《苏曼殊年谱》、《苏曼殊年谱(续)》,在苏曼殊研究史上是很重要的收获。

1927年6月,柳无忌从清华校毕业,赴美留学深造,在耶鲁大学获得英国文学博士学位,按校规获资格申请赴欧洲进修一年。于是柳无忌于1931年秋由纽约,乘英轮庄巍号(Majestic)越洋邮船赴伦敦深造。

伦敦同游

1931年10月10日,秋高气爽。柳无忌正行走在伦敦的查林路上,不觉迎面走来一位身材不高,穿一袭绸布长衫而显得秀逸儒雅的东方先生。柳无忌见此人十分面熟,赶紧走近一看。这一看,让柳无忌喜出望外,此人竟是自己出国后日夜思念的清华恩师朱自清。几乎同时,朱自清也认出了眼前这位他曾教过的好学生。原来,朱自清在清华执教满五年,校方允其公费出国进修一年,此番越洋首站即选在伦敦,两人遂有缘在异域相遇。

伦敦偶遇,续写了柳无忌和朱自清的师生情谊。为了在异国他乡互相有个照应,相伴也热闹点,两人商定结伴同行同寓。在伦敦西北部芬乞来路上,他们找到一处出租的老房子,朱自清先挑侧房住下,留了一间正房给柳无忌。房东歇卜士太太是位热心人,她非常欢迎来自中国的客人,对这对师生招待十分周到。

此后每天一清早,柳无忌和朱自清同坐公共汽车到大不列颠博物馆附近分手,各奔目的地。柳无忌大都在博物馆翻阅中国通俗文艺(主要是中国小说),同时前往某女子学院慕名旁听著名德国文学者罗勃生(J.G.Robertson)主讲的德国文学史。朱自清则参观博物馆、瞻仰文人室、游公园、逛市场、跑书店等。

除学习外,柳无忌和朱自清又常约在周末一起走遍伦敦的名胜古迹。他们来到伦敦汉普斯特(Hampstead)旷野散步,那里灌木丛生,自然风光琦丽独特,有时两人则在碧波荡漾的湖泊上划船,心情格外舒畅。

英国的名人故居保护得较好,柳无忌与朱自清特地前往市北汉姆司德区凭吊济慈故居。据馆员介绍,济慈的著名诗篇《夜莺歌》就在此宅园的老梅树下写就,在那里,柳和朱还有幸拜读到了《夜莺歌》复制件,收获甚丰。

在伦敦期间,出于对英国文学的共同爱好,几次结伴去听英国现代诗人德麦拉的演讲,德氏朗诵的音色悦耳动听,富有诗意,柳无忌和朱自清都非常喜欢听他朗诵诗歌。师生俩同游伦敦,关系更加密切融洽,一个多月来两人已成挚友。

英国不列颠博物院附近有家诗铺,诗铺除一般各类书刊杂志外,店铺楼上每周日晚六时举行诗会,柳无忌和朱自清也去听过几回。直到那年的圣诞节前后,柳无忌已在伦敦看完博物馆内所有的中国通俗文艺藏书,选修完一学期的德国文学史,将赴法国巴黎继续研读中国旧小说和戏剧及法国文学,他才与朱自清依依惜别,离开了伦敦的芬其莱寓所。

1932年春天,柳无忌重回英国伦敦,又与朱自清重逢了。4月20日,他和高蔼鸿女士于伦敦领事馆结婚,礼仪结束后,柳氏夫妇在朱自清等的陪同下,来到莎士比亚故乡新落成的斯特拉福特大戏院连观三天大戏,同时还参观了那里的贵族子弟大学预备学校及牛津大学。接着,柳无忌夫妇和朱自清商议相约欧洲旅行,于五六月间结伴同游了欧洲五国12个地方的名胜古迹,从中了解到当地人民的风俗习惯。

令柳无忌夫妇和朱自清最开心的,是游览有如江南水乡的威尼斯城,它是个名副其实的泽国,交通工具主要依靠大大小小的船只。那里的“小桥、流水、人家”之景,勾起了柳无忌与朱自清对故乡的无限思念。

1932年7月7日,柳无忌和朱自清结束了漫长的欧洲之旅,同乘意大利南部的罗索伯爵号,途经红海印度洋返国。

1932年7月26日自欧洲回国途中,摄于Conte Rosso号海轮上。左起朱偰(史学家、文学家朱希祖之子)、朱自清、柳无忌、高蔼鸿。(引自朱自清诞辰100周年纪念册)

兴办学社

1932年8月底,柳无忌入教南开大学,由他开拓南开英文新园地并主讲英文。1935年初,柳无忌与好友罗日岂岚共同发起组织人生与文学社,并亲自担任《人生与文学》杂志主编。柳无忌在创刊号上发表文坛短评《说话难》(署名啸霞)、杂感《一个理想的实验剧院》(署名柳无忌)、诗歌《病中》(署名深溪)等作品;这一年的5月10日,柳无忌以朱自清所作的《欧游杂记》发表书评,署名无忌。

刊物初创时,写稿者大部分是南开学生(约二十余人),为了扩大影响,柳无忌还广邀社会知名学者、作家写稿,其中就有朱自清、朱湘、罗念生、陈麟瑞等人。这段时期,柳无忌和朱自清时有往来,文学交流密切。

5月24日,柳无忌与好友罗日岂岚同邀朱自清到南开讲授《中国方言问题》。罗岚后在《朱自清在南开》回忆中写道:5月24日,他欣然而至。当晚,他在柳无忌、罗日岂岚陪同下来到秀山堂一个大教室里,听众早已济济满座,睁着一双双期待的眼睛。理工科的许多学生亦慕名而至。

讲授完后,朱自清与二十余学生座谈,同时柳无忌、罗日岂岚还邀请朱自清到罗日岂岚家中做客,谈古说今直进行到深夜。朱自清临别时,在罗日岂岚的日记上题了如下赠言:“一别多年,重逢高兴之至!”留作纪念。“6月6日,先生(朱自清)整理了南开大学英文学会的演讲稿《语文杂谈》,付《人生与文学》发表”(引自季镇淮《朱自清先生年谱》)。

接着的1935年7月,柳无忌在《人生与文学》刊物举办“造国新趋势”的描写文比赛,特聘朱自清、张彭春、水同天为评委。此后,朱自清常常应柳无忌、罗日岂岚等人之邀到南开大学作学术报告。

在朱自清等人的大力扶持下,柳无忌和罗日岂岚等诸人的共同努力,把人生与文学社搞得轰轰烈烈,出版刊物历经二年之久,共出刊十期,发行销售点达十六个大中城市,不仅带动了一大批文学青年参加,还培养出不少的优秀文学家,如当初尚读初中的张秀亚,后成为台湾文坛知名的女作家。

同校执教

1937年7月7日,震惊中外的卢沟桥事变发生,中国华北三校处在弥漫的战火之中。11月初,南开与清华、北大合组长沙临时大学。开学在即,柳无忌与朱自清分别从天津及北平冒着生命危险辗转到达长沙报到,为第一批来长沙临大的教授,又一次相遇了。

因为校舍不够,校方将文学院设在南岳衡山的圣经书院,柳无忌又与朱自清及其他教师乘车由长沙同赴南岳。当时教学条件非常差,资料参考匮乏,讲课时连块黑板都没有。在这样的艰苦环境下,各位教师克服困难,同心协力,尽力设法教好临大每一位学生,使他们的成绩决不亚于战前学生。

在共事之余,教授容肇祖写了几首打油诗,套入诸教授的名字作为游戏,其中“性缓佩弦尤可急”一句说的是朱自清,“无忌何时破赵围”就是柳无忌了。也是凑巧,伦敦别后,柳无忌与朱自清又有机会同住了一段时间。

当时教员宿舍在山坡上有一栋楼房,山坡下亦有一宿舍,柳无忌原住山上,1937年12月,因为原楼让给某军事机关借用,柳无忌和罗日岂岚搬入山下宿舍,与朱自清、浦江清同室,关系甚密。年底,文学院师生举行联欢会,场面极为热闹,散会后,包括柳无忌、朱自清在内的几个桥牌爱好者又作桥戏,连战三局尽兴。

1938年1月,长沙临大迁移昆明组织西南联合大学,此时无忌教学任务已毕,20日先期下山,暂未离校的朱自清和浦江清送柳无忌直至校门口,挥手作别。朱自清乘分程包租汽车,经南宁龙州出镇南关到安南,再到昆明。柳无忌则回上海接来家眷,经香港、越南至昆明,虽无步行的艰辛,但一路的劳顿和危险是不言而喻的。

在西南联大,文学院与法商学院最初设在小城蒙自,朱自清和柳无忌都在蒙自执教,直至后来蒙自分校撤销,回到昆明。那里的教学环境也非常恶劣,据曾读联大四年(1938年至1942年)的物理学家杨振宁教授回忆:那时联大的教室是铁皮顶的房子,下雨的时候,叮当之响不停。地面是泥土压成的。几年以后,满是泥坑。窗户没有玻璃。风吹时必须要用东西把纸压住,否则就会被吹掉(引自杨振宁在香港中文大学二十周年纪念讲座上的演讲稿,由《清华校友通讯》复15期转载)。

在这样的非常时期,联大教授的生活水平极低,薪水全部打折扣,物价又贵,所以生活相当艰苦,但柳无忌和朱自清始终坚守教学阵地。他们与联大全校教师一起共济时艰,努力工作,在教学与科研都成就卓著。

柳无忌专教英国文学与英国戏剧史两课,作为他的教学特长,颇受学生欢迎,因而培养出不少颇有建树的学者、文学家、美术家蜚声中外,如:黎锦扬、刘若君、吴纳孙(也是南开英文系学生);朱自清则先后讲授“宋诗”、“宋诗钞略”及“文辞研究”,“文学批评”这几门课他都花了很长时间准备,材料丰富、观点明确,深受学生喜爱。

1941年春,柳无忌应重庆中央大学之聘,离开教职三年的联大,与妻女重庆团聚。朱自清则在西南联大执教将近八年,直至1946年6月,联大奉命解散结束,北大、清华、南开三校也随之分别恢复,朱自清才回北平清华。同年,柳无忌赴美应聘罗林斯大学的客座教授,两人这次的分别不想竟成了永诀。

1948年8月12日,从北平传来朱自清大师因病逝世的噩耗,远在美国的柳无忌闻此消息,痛失良师益友,心情无比悲怮。1953年,柳无忌与李田意合编的《现代中国文学读本》由新港耶鲁大学远东出版社出版,读本共三册,其中第二册为小说,选了朱自清的《笑的历史》,第三册为散文,选了朱自清的《背影》。1978年,柳无忌又写了《与朱自请同寓伦敦》一文,载于1978年10月13日台北《联合报》副刊,后来又收入了他的散文集《古稀话旧》,在海峡两岸都有出版。这些都是柳无忌对朱自清师友之情的纪念吧。

说起来,柳无忌并非朱自清关系最密切的学生与朋友。柳无忌从心底敬重他的朱自清先生,“在现代中国作家中间,朱自清是少有的君子人。我对他有深厚的敬意,同样的在道德与文章方面”,但即使是在两人交往最多的伦敦时期,正如柳无忌在《与朱自清同寓伦敦》一文中所说,他们也只是“淡如水的君子之交”:“我与朱自清一同在伦敦住了三四个月,天天见面,交往甚密。但在谈话中从不涉及家庭及私人琐事,也不提到他在清华学校的事情……他总是伏在案头读书或写信,我不便去打扰他,就是有几次我们空闲了聊天,也寡言笑,不时相对着作会心的领悟……”

正是这样的君子之交,他们在二十多年里,随缘聚散,自自然然,偶然相逢一笑,自有无言的相契相知,又相忘于江湖,这种友谊亦别有一种风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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