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华

文洁若、萧乾:依然在“携手”前行

2016-08-19 | 王梦悦 | 来源 《解放日报》2016年8月4日 |

1998年夏,萧乾和文洁若在北京的医院里

89岁的文洁若还住在北京木樨地的那套老房子里。自从1983年搬到这里,她和萧乾先生在这儿共同生活了16年,1999年萧乾先生去世后,她独自又在这儿住了17年。2008年奥运会时,这栋高楼外围被重新粉刷了一遍,看上去是崭新的,而里面依旧是老式结构……

文洁若每次从外面回来走进楼道,不是直接上电梯,而是先走到立在墙角的一排信箱前,掏出钥匙,才打开自家信箱,取出一沓报纸和信件,抱在怀里,然后再小心地锁上。

橱柜高处大照片里,萧乾淘气地看着她

文洁若家两间书斋打通,她和萧乾曾为之起名“后乐斋”,她还专门把这三个字写成一幅字裱了起来。虽然已经89岁了,但文洁若看上去一点也不衰老,更不甘于“落后”——脖子上戴着珍珠项链,胸前别着清华校徽,里面穿一件挺时髦的连衣裙,外面套一件宝石蓝的风衣,脚上则是一双中长靴,精神头儿足得像是刚从校门里走出来的女学生。身上的衣服和鞋子是弟媳或外甥女们买的,她挺喜欢,蹬着靴子拄着拐杖,噔噔噔的小碎步走得挺利索。如今她的孩子们都在国外,只有她一个人在这里生活,她说自己不用人照顾,吃饭都是自己做,饭量也不错。

四室一厅的“后乐斋”听起来挺大,但里面空间相当逼仄。书籍、剪报、手稿和来不及扔的快递盒子,在几个屋子里堆成一座座小山……而在房间中最显眼的,依然是这里的老主人——橱柜高处,立着一幅萧乾1939年在剑桥时的大照片,照片中的萧乾歪着脑袋,穿着时髦的夹克,像一个小男孩一样,笑嘻嘻地注视着自己相濡以沫的妻子,灿烂的笑容中带了一丝可爱和淘气,像一束光,骤然照亮了整间屋子。

“他永远活在我心里。”2016年春天,文洁若为这间屋子专门新写了一篇小文《我们的后乐斋》,里面有这么简洁而郑重的一句:萧乾在后乐斋做到了“写到不能拿笔的那一天”,她说自己也巴望能像他一样,因此现在每天还在读书、翻译,并计划到100岁时写本自传——“我一定能活到100岁!”

第一次约会,在北海公园荡起双桨

1953年,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工作的年轻姑娘文洁若和自称久经沙场的江湖客、老报人萧乾第一次约会了。他们在北海公园荡起了双桨,这船上还有一个6岁的孩子铁柱(萧乾之子)。

文洁若与萧乾(摄于上世纪60年代)

出生于蒙古族家庭的萧乾,曾经是《大公报》赫赫有名的报人,还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欧洲战场上唯一的中国记者。在战火弥漫的欧洲,他随英军几次横渡德国潜艇出没的英吉利海峡,也曾随美军第七军挺进莱茵,进入刚刚解放的柏林。早在高中时代,文洁若就读过萧乾的《梦之谷》并心生敬意。然而,同事对文洁若与萧乾相恋持有异议,“你看萧乾那个样子,他头发也有点秃了,做工间操,那肚子已经挺得快弯不下腰去。你怎么跟这样的人恋爱。”文洁若也在想:“我外公说过,就是嫁给要饭的,也别找二婚的。可萧乾已经结过婚了,比我大17岁。我还是个大姑娘,拖个孩子将来也很麻烦。但我又感觉,他的学问挺好,英文也很好,说话挺幽默的。相比之下,周围那些年轻人太幼稚,看书也看得比我少。我宁可找一个比较成熟的人。”就这样,两个看似背景、经历天差地远的人,却因文字而结缘了。

当年晚些时候,萧乾调到人民文学出版社,在翻译工作之余,还会帮助其他编辑润色、校订书籍。文洁若非常兴奋。当时她负责编校的是一部由英译本翻译而来的苏联小说,从俄语到英语再到中文的几番转换,使得小说原本的文字之美被一再缩减。文洁若觉得最后的中译文仍有几处不太通顺,便请萧乾再加工。小说经萧乾校订后,文洁若惊喜不已:“我琢磨了许久都未能改好的句子,经萧乾校订后做到了融会贯通,甩掉了翻译腔,颇像创作了。”

不久,文洁若又带了一本正在编校的中译本和原书,向萧乾请教。“我在书上贴了很多小纸条,提出了很多修改意见,他说我的意见是对的,不过让我自己改的话,就没有他那么高明了。我在文字工作上,我不但找到了一位向导,也找到了知音。”出于对文字的共同兴趣,萧乾和文洁若的交往更加水乳交融了……

“雪子”“乐子”奇妙结合,是爱人亦是知己

爱情终于开花结果。1954年4月30日,文洁若和萧乾结婚了。结婚几乎是悄无声息的,没有仪式也没有蜜月,只领了证。因为两个人的年龄和经历相差很大,亲戚、朋友、同事都不看好。萧乾后来在散文《我的搬家史》中,曾述说过当年的境况:“一辆三轮车就把她从东四八条拉回来了,她脚下放了只旧皮箱,我这个新郎官骑车跟在后边。”当时,只有萧乾的好朋友严文井送了一盆月季花。

萧乾给文洁若买了一个玛瑙别针,上面还有一个象牙做的爱神。萧乾在上面写了“雪子”二字,说感谢世界给我生了个雪子,因为文洁若有个日文名字叫雪子。萧乾正好有个小名叫“乐子”(盖因他老是乐呵呵的)。这是一个幸福的开始。文洁若至今还记得萧乾感慨地说:“等了40年,终于有个家了。我曾看见一个小说《四十年的愿望》,写四川一个地方为通火车等了40年。我40年的愿望,也实现了。”

他们的大喜之日也少不了文字的踪影,“新婚之夜,洁若还在灯下看了份等着下厂的校样。”这段回忆同样出自萧乾的《我的搬家史》。婚后,文洁若的工作更加繁忙了,她常常在单位工作到晚上10点多才下班。她与萧乾的文字之交仍在延续着,在萧乾的译文上贴上小字条,表达自己的建议和想法。“(译作翻译完成后)他非常客气,用毛笔字给我写了个字条,‘洁若同志,谢谢你的帮助!’”

两人摄于上世纪六十年代

结婚后有3年的稳定生活,文洁若连生两个孩子,成了三个孩子的母亲。他们还有了相当不错的储蓄,因为文洁若很节省,萧乾也能挣点钱。萧乾干起活来真快。有一阵脱产,他在家一天就能翻译作品7000字。

1956年,对萧乾的待遇忽然好了一些,允许他下去开滦煤矿,又陪同外宾,又当《人民日报》特约记者。当特约记者在那时候是不得了的事。文洁若说;“我们单位的人跑来问我,怎么萧乾是特约记者了?有一个同事还提醒我,文洁若,你这装束得改变改变了。你老公现在‘发达’了,你得把布鞋换个皮鞋吧,还有你这身旧衣服也得换。我说,他是他,我是我。”

出版《文章皆岁月》,是对萧乾最好的保护与纪念

萧乾去世后,儿子曾建议文洁若移居美国,却被她一口拒绝了。文洁若说她要整理萧乾留下的著作、信件。在她看来,她一生的成就就是翻译图书和保护萧乾。

《文章皆岁月》为萧乾晚年所做的散杂文随笔集,向人们展现了萧乾晚年触及灵魂的自省与人生沉淀,全书篇目由文洁若亲自审定。在今年4月北京阅读季上,文洁若来到《文章皆岁月》活动现场聊起她和萧乾读书的事儿。文洁若说:“这本书是萧乾晚年的心灵之旅。在生命的最后20年,他把自己人生的遭遇,他历尽沧桑后内心最真实的想法,一五一十、不加粉饰地和盘道出,其坦诚、率真甚至超出了我对他的认知。有些心灵的剖白,我一度担心发表出来会给他带来争议。事实上,因有些文章过于坦白而引发的对他的误解,至今都存在着。我为他的勇气和担当而感到自豪。”

文洁若上述言语中所指的误解和争议,正是萧乾对四堂嫂安娜故事的回忆。原来,萧乾有一位美国堂嫂安娜,她对萧乾很好,是萧乾的英文启蒙老师。当年萧乾被张作霖的军队抓去坐牢,是安娜找人把他营救出来。后来,萧乾向领导坦白了自己与堂嫂安娜的亲属关系,上级告诫他,与海外亲朋要保持距离。后来,萧乾与安娜划清了界线。萧乾当时和安娜住同一条街,走路遇到安娜,他只好快步低头走过,不敢打招呼。萧乾晚年在文章中如实记述了这段经历,敏感的文洁若预感到,文章发表出来,对萧乾不了解的人只凭文字,会对萧乾产生不好印象。后来,萧乾果然被扣上了“忘恩负义”的帽子。

文洁若说,其实文章之外的故事,萧乾没有交代——萧乾和安娜嫂子疏远,一方面也是不想让自己的右派身份连累堂嫂。后来安娜回了美国,与萧乾保持着来往。上世纪80年代,萧乾和文洁若去美国,还去看望了堂嫂。萧乾一直把安娜当姐姐、甚至当母亲一样尊敬和爱戴。

上世纪六十年代在三年困难时期,萧乾被下放,全家生活的重担落在了文洁若身上。她凭借扎实的日文功底接下了不少翻译的活儿,为家里赚到了生活费。提起这些往事,文洁若露出了顽皮的一面。“当时我的效率惊人,利用业余时间翻译,6天竟然赶出3万字。”她骄傲地说,那个时候根本不觉得辛苦,“我一个月能赚89.5元,还能买到高级饼干。”

从1957年到1979年这20多年时间里,文洁若俨然成了家中主心骨。在萧乾被命运之手反复拨弄时,文洁若带着孩子们,给他提供了一个温暖的家。当然,最令她津津乐道的是“我花2000元为家里买了房”。当萧乾萌生死志的念头时,文洁若悄悄地用英语鼓励他,陪同他度过那段人生最艰难的岁月。

一起翻译《尤利西斯》,是两人最快乐的时光

上世纪90年代初,为做《尤利西斯》中译版,原译林出版社社长李景端几乎请遍国内一流的翻译家,但没人敢接。萧乾最初也是打算拒绝的,因为他已经80岁了。然而63岁的文洁若对此却是兴致勃勃。对于翻译《尤利西斯》文洁若有情结。情结之一,毕业于清华大学外国语言文学系英文专业的她翻译过多部日文作品,但从未翻译过英文作品;情结之二,早年她跟父亲旅居日本时,父亲曾指着日文版的《尤利西斯》对她说:“你看,日本人连那么难懂的书都翻出来了,要是你用功搞翻译,将来在书上印上你自己的名字多好啊!”

萧乾刚开始心里也没底儿。1939年刚到英国剑桥大学留学时,他就开始钻研意识流小说,读过大量作品,其中就包括《尤利西斯》。他花了很大劲儿才读完,在封皮上写下“天书”二字,可见此书之难。不过,为了劝说丈夫接下这项工作,文洁若直接翻译了一章,先给萧乾试阅。萧乾看过后,欣然同意接下这份工作。怎样合作翻译《尤利西斯》呢?文洁若说:“我打基础,萧乾就连润色带修改,都改在点子上。有人翻译校审表面上看改得琳琅满目,仔细一看,不该改的乱改、该改的不改,那是没水平的修改。萧乾这个,改得真有水平。他不仅仅完成了一个工作,更是完成了一个心愿。”文洁若说,夫妻俩此次合作是她心中最愉快的四年。

文洁若依然不知疲倦地耕耘着,因为有萧乾的文字陪她

萧乾和文洁若的居所中曾有一台电视机,这也是文洁若用稿费买来的,不过她自己从来不看电视。“萧乾看,我没机会看!”她忙着翻译工作,萧乾去世后,文洁若将这台电视机赠送给了一家研究萧乾的机构。

文洁若有个习惯——爱给人送书。一到她家,第一件事必是赠书。她会从满屋子的书堆里挑出合适的一本来,问清楚你的名字,再问是叫先生、女士还是叫同志、同学,然后认认真真写上赠语,再端端正正钤上印,一丝不苟。

人都会老,文洁若也不例外。但看着她佝偻的腰身和深深的皱纹,又会让你觉得,衰老并不可怕,相反也有可能是极为美丽的。老太太自己似乎也是这么觉得的。现在,她依然每天都伏案翻译,现正和客居日本的弟弟一起翻译一部推理小说,却狡黠地不肯透露小说的名字。她说:“若是让出版社知道了,肯定又要催稿了!”

文洁若之所以不想让人催,是因为她还要拿出大量的时间继续整理萧乾的书信和作品。从现在到她为自己设定的写回忆录的100岁,还有十来年时间,她一点都不着急,还慢慢计划着。工作,让她一直年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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