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5月嘉德拍卖公司的春季拍卖,有标为“陈寅恪自用印”的拍品,计十四枚。
这批印章,一方藤质,三方木质,十方石质。但是,这批印名为“陈寅恪自用印”,六方是陈寅恪的自用印(其中一方是二面印,共七个印面);一方牙质是陈寅恪夫人唐筼的姓名印,腰圆形,朱文;另外七方 (八个印面) 分属陈氏家族其他成员,如陈寅恪父亲陈三立、兄长陈隆恪、子侄辈陈封怀及封怀之子陈竹贻等人的自用印。这批印章2014年曾在匡时秋拍时露过面。
根据印章的印文,现在能确定为陈寅恪自用印的六方印章是:
“青园居士”,朱文方形,石质,有“肇祖刻”的刻款。
“寅恪”、“青园居士”,圆形藤质,两面刻,无款。
“陈寅恪印”,楷书印,朱文方形,木质,无款。
“陈寅恪印”,为田字界格式楷书印,朱文方形,木质,无款。
“陈寅恪”,为目字界格楷书印,朱文条印,木质,无款。
“陈寅恪”,朱文方印,石质,无款。
其中,“寅恪”、“青园居士”圆形藤质两面印,应该刻于陈寅恪入滇之后。1938年,陈寅恪经滇越铁路到达云南蒙自,任教西南联大;同年秋天,又随西南联大从蒙自迁往昆明。据蒋天枢《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1939年条记载:“春,在昆明西南联大。授‘两晋南北朝史’课。寓靛花巷青园学舍。”下引劳干《忆陈寅恪先生》一文曰:“民国二十八年,寅恪先生来到昆明,住在中研院租到靛花巷的楼房上,才有机会朝夕晤对。”陈寅恪侄女陈小丛的回忆文字中,也提到类似的情节。上世纪40年代,陈寅恪曾自称“青园翁”,如1941年12月购得《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十二册,为之题跋,有“辛巳岁不尽四日青园翁寅恪题”句。可以确定“青园居士”这一别号当与其居住的靛花巷青园学舍有关系。
圆形藤质两面印印拓,2001年中国书店出版的魏建功《天行山鬼印蜕》收录(见121页),可知出自魏建功之手。
魏建功(1901—1980)字天行,别号山鬼,江苏海安人,语言文字学家,当时也任教西南联大。魏建功流寓昆明时期从事艺事活动的情况,其公子魏至在印谱的前言里有详细叙述。1937年11月,魏建功随北大辗转播迁,于1938年初抵昆明,旋赴西南联大蒙自分校执教,业余为当时西南联大的同事刻印或刻杖铭。受郑天挺的启发,把昆明市面上卖的越南白藤手杖,截成一节一节,作为印材。这种白藤径可盈寸,其断面略似桃形而多棕眼,颇为别致有趣。初得新印材,魏建功兴致颇浓,频频刻藤印贻赠师友。受赠者有钱玄同、台静农、柴德赓、罗志希、章川岛、姚从吾、叶公超、毛子水、傅斯年、罗常培、钱穆、蒋梦麟等人。魏建功为陈寅恪所刻的那方二面印,应该也在这一时期。魏建功后来把1938年及稍后刻的藤印辑成一册,名之为《何必金玉印谱》,收入藤印约有八十余方。
魏建功为陈寅恪刻印之前,已经给陈氏白藤手杖刻铭:“陈君之策,以正衺夨。”时隔15年后的1953年冬,陈寅恪作“咏黄藤手杖”记其事。序文中提到“十五年前客云南蒙自,得黄滕手杖一枚,友人刻铭其上”云云。诗中说“无何目失明,更视若至宝”,自云失明后,此杖须臾不离。可视作魏建功与陈寅恪交谊的物证,恐怕也是陈寅恪抗战时流寓西南的一个纪念品。
以笔者所见,这方二面印在陈寅恪不少墨迹上使用过。例如,1951年题冼玉清《修史图》三首,其一:流辈争推续史功,文章羞与俗雷同。若将女学方禅学,此是曹溪岭外宗。其二:国魄消沉史亦亡,简编桀犬恣雌黄。著书纵具阳秋笔,那有名山泪万行。其三:千竿滴翠斗清新,一角园林貌得真。忽展图看长叹息,窗前东海已扬尘。款下钤“青园居士”及“寅恪”。此外,清华文丛之二《陈寅恪诗集》一书,前面刊印的手书墨迹《壬午五月发香港赴广州湾舟中和义山韵》,署款下也钤盖此印。
另一方朱文“青园居士”为容肇祖所刻。容肇祖 (1897—1994),广东东莞人,哲学史研究学者、民俗学家。他是古文字学家容庚之弟。容家三兄弟庚、肇新、肇祖均擅篆刻。容庚在《金文编》自序中提到,1914年四舅邓尔雅客容家,兄弟三人在邓的指导下学习刻印,并跟随邓尔雅治《说文解字》。1921年容肇祖与容庚撰辑《东莞印人传》,时容肇新已去世,兄弟二个在书后专门附了一方容肇新的印章,以为纪念。容肇祖存世的印章罕见,目前能见到的,都是邓尔雅一路风格的,带有非常明显的岭南特征,如印篆中对大篆的取用和装饰性的偏嗜。这方“青园居士”有相似的特质。尤其是“居”字的处理,可以在邓尔雅印中找到来源。该印为陈寅恪常用印之一,三联版《陈寅恪集》刊载陈氏题《新唐书》手迹就多次钤盖。
此“青园居士”的刻印时间,当与魏建功为陈寅恪刻二面印相近。容肇祖1937年夏随北大南下,任教于西南联大,1940年秋因其妻赴香港治病,离开昆明,入职岭南大学。以时间推断,“青园居士”刻于1939年至1940年之间。
陈寅恪的自用印,有三方印为木质楷书印。楷书朱文“陈寅恪”条印是陈寅恪最爱用的一方印,在其《法称着菩萨本生鬘论疏藏文译本》手稿中,多次钤盖此印。其所藏《旧唐书》、《冲虚至德真经》 封面都加盖此印。楷书朱文“陈寅恪印”方印也是陈寅恪常用印,见于陈批校《沙州文录》及《高僧传笺证稿本》封面。楷书朱文界格“陈寅恪印”方印与石质朱文“陈寅恪”方印,尚未获得钤盖的实例。
陈寅恪不是书画家,他的自用印数量不会太多,这是可以确定的。但以笔者寓目的钤印推测,他的自用印不止现在看到的这些。仅从三联版《陈寅恪集》各册及清华文丛之二《陈寅恪诗集》附印的书影、手稿所见钤印,至少还能见到属于陈寅恪的自用印四方:二方隶书朱文“陈寅恪印”方印,一方为宽边,另一方带有田字格。三是白文篆文“陈印寅恪”方印,这方印章与宽边无界格隶书“陈寅恪印”见于陈氏批校的《新唐书》卷一首页。带田字格朱文隶书“陈寅恪印”见于《元白诗笺证稿》的扉页。四是大篆白文“陈寅恪”方印,这类风格的印章,在陈寅恪自用印里仅此一方,见清华文丛《陈寅恪诗集》图版10所载陈寅恪诗稿《丁酉首夏校园印度象鼻竹结实大如梨,晓莹摹写其状,戏题二首》(手迹为夫人唐筼代抄),“寅恪”款下。
陈寅恪和大哥陈衡恪(师曾)关系密切,1902年一道东渡日本。陈衡恪是民国时期的篆刻名家,他是否为陈寅恪刻过印章,或陈寅恪未曾索刻,或刻后佚失,因为没有实物及文字上的记载,无从推知。
嘉德上拍的陈寅恪自用印六方,其递传过程未详。目前流传的一种说法是:这批印章与陈寅恪的一批文稿及笔记,“文革”时被抄走。十多年前广东一位藏家得于某文物店。文稿以及笔记前几年曾上拍,由于未得到陈氏家族后人的确认,这批文稿和笔记流拍。这次出拍的陈寅恪自用印应出于同一藏家。
2016/5/22于北京仰山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