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过得有些潦草:吃饭、读书、睡大觉,周而复始以至于常常忘了今夕何夕,但即将过去的是“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这个倒真是记得。对于我这样没有经历过炮火硝烟的书斋人而言,认识并铭记那场战争的方式就是阅读。萧军的《八月的乡村》、端木蕻良的《科尔沁旗草原》、巴金的《寒夜》、老舍的《四世同堂》、齐邦媛的《巨流河》、宗璞的《野葫芦引》 ……涉及到那场战争的各种角度和立场的书写绵延不绝,数不胜数。我们从中读到血性和不屈、风骨与浩气,更有永难治愈的创伤。而在所有书写那场战争的文字中,林徽因的长诗《哭三弟恒》尤让我无法释怀。
林徽因的三弟林恒,被北平西总布胡同老宅人称为“三爷”,与徽因同父异母。多年来,“妇女公敌”林徽因的情感故事吸引了太多关注,似乎她永远是“千百宠爱于一身”,其实她也会有一份难言的家事。林父长民,早年在日本早稻田大学学习政治法律,曾经支持辛亥革命,后与梁启超一起出任过段祺瑞政府的阁僚。林长民的大太太早年病逝,没有留下子嗣,而后娶的小镇女人何雪媛却只养活了林徽因这一个女儿,林长民又娶了上海女子程桂林。程氏一连生下几个儿子,林长民长住“桂林一枝室”。何氏的委屈与怨怒让林徽因的童年密布阴霾,但好在她聪明漂亮,又擅于料理家事,很得父亲欢心。在她照料的弟妹中,林恒与其感情甚笃。1925年12月,在讨伐张作霖的战役中,林长民兵败阵亡,林徽因以长女身份连缀起一群弟妹。
但抗战时期,林恒和许许多多有志报国的青年一样,加入了中华民国空军飞行队。今天,随着不少历史资料被披露,我们明白了当时的空军飞行队是何其壮怀激烈的存在!有资料显示,当时刚刚起步的中国空军条件落后而战况激烈,在飞行员看似英姿飒爽的飞翔背后是这样一个惨烈的数据:飞行员从航校毕业到牺牲性命平均只有6个月的时间,很多飞行员由于操作不熟练或者飞机本身有故障,在练习或者作战中“枉死”。这在电视连续剧《血站长空》中也有较为客观的呈现。有一个惊心的概率数字可以看出飞行员飞向长空时的危险:1937年底,梁思成夫妇从北平流徙到贵州晃县(今新晃)时,在大雨滂沱、陈病复发的雨夜寻找可以落脚的旅馆时,结识了8个飞行学员,他们夫妇随后成了这一群年轻学员无可推辞的“名誉家长”。但是随后梁家就迎来了噩耗接踵而至的日子:8个“名誉子弟”先后战死蓝天,一张张阵亡通知书寄到了这一对家长手里,梁家的天一次次坍塌,他们的心一次次碎裂!
1941年,在成都,日军利用恶劣天气奇袭位于成都的中国空军双流基地,一个中国飞行员不顾日机的轰炸扫射,冒死登机起飞,在机身未及拉起时就被击中,壮烈殉国。他,就是林徽因的三弟——林恒。这是他们作为家长在心惊胆颤中收到来自空军飞行队的第9份阵亡通知书!一个年轻的生命陨灭了,如此冷酷惨烈!梁思成、林徽因的泪几乎已为那8个热血孩子流干了,如今又因弟弟的死而悲不自胜。“长歌当哭,是必须在痛定之后的”,三年后,林徽因依然不知该如何接受林恒殉难的事实,写下了那首有名的《哭三弟恒》:
弟弟,我没有适合时代的语言
来哀悼你的死;
它是时代向你的要求,简单的,你给了。
这冷酷简单的壮烈是时代的诗
这沉默的光荣是你。
三年的光阴或许还不够治愈沉痛,而林徽因不得不冷静地面对现实:“它是时代向你的要求”,“你给了”,就这么“简单”,这“简单”汇成了“时代的诗”,个人无力改写,更不能冒犯它的话语主题。况且,马革裹尸的“沉默”,何尝不是一个英雄最好的归宿?作为家人,只能忘却悲伤而拥抱“光荣”!躺在四川宜宾小李庄病榻上的诗人,愿意坦然接受这宿命。但,可怕的是,“我知道”的,不仅是骨肉永别,而是青春之躯或被空抛了的荒诞:要相信我的心多苦,喉咙多哑,你永不会回来了,我知道,青年的热血做了科学的代替;中国的悲怆永沉在我的心底。
在“大我的光荣”与“小我的悲怆”间,哭哑了喉咙的诗人冷不丁地话锋一转,切入了一个“不合时宜”的议题:因为这个国家和民族“机械的落伍”,竟以青年的血肉之躯来作为抵抗外侮的钢铁长城……他们报效祖国的“机会太惨”!诗人说:“中国的悲怆”过于深重,“你别难过,难过了我给不出安慰”。“死者长已矣”,最需要安慰的该是生者,但生者却向死者表达愧疚:“我给不出安慰”!这是何等心竭无望的哀悼和呼号!与其说是生者在努力安慰死者“相信未来”,不如说是生者无以可活时的自救:“别说是谁误了你,是时代无法衡量/中国还要上前,黑夜在等天亮”。
但“天亮”的期待总也无法遮蔽对个体“死”之价值的追索,长诗后两段,诗人再一次笔锋一转,无奈而悲怆地写下她丰富而铭心刻骨的天问:
今天你没有儿女牵挂需要抚恤同安慰
而万千国人像已忘掉 你死是为了谁!
我们体恤《哭三弟恒》中林徽因往复交错、曲曲折折的思绪,这几行诗恐怕最为打动我们的心魄:是啊,你以热血献祭你的民族、你的人民,但“亲人或余悲,他人亦已歌”。国人早已将你忘记,“你死是为了谁”?!这才是痛彻心扉的大彻大悟啊!这一痛悟撕破了所有“光荣”的面纱,也击碎了用尽力量储备起来的慰藉!梁从诫后来回忆,在李庄的岁月,每当“卢沟桥事变”的纪念日中午十二点,父亲梁思成都要带着他们在饭桌前庄严肃立,为死去的将士默哀三分钟。难道,只有失去过亲人才更能懂得时代需要给予逝者的尊重?遗忘呵,或许才是货真价实的悲哀!
这让我想到参加过中国远征军的诗人穆旦。他穿越死亡线,写下了长诗《森林之魅——祭胡康河上的白骨》,这是中国现代诗史上直面战争与死亡的经典:“静静的,在那被遗忘的山坡上,/还下着密雨,还吹着细风,/没有人知道历史曾在此走过,/留下了英灵化入树干而滋生。”《森林之魅》与《哭三弟恒》在关于“遗忘”问题的追问上异曲同工,毫不矫饰。读到林徽因那么刻骨的领悟,也让我想到宗璞《野葫芦引·东藏记》里那个不愿为在中国战场作战的美军飞行员做翻译的西南联大学生。现在我们都知道,他的原型就是沈从文的“京派”传人汪曾祺。当年他刚在西南联大崭露头角,对自己的才华和未来抱持自信,将战争视为政治的把戏而敬谢不敏,更不愿为其做无谓的牺牲。我曾经的不喜欢汪曾祺就是从这件事儿开始的,觉得他自恋、滑头、狡黠,甚至觉得他的作品也都透着耍宝似的矫情。但今天,问题变得暧昧起来。除了“如果我遇到那个时代那个事儿,或许比汪曾祺更狗熊”的想法以外,还有我们无法面对《哭三弟恒》所发出的哀婉质问:“你死是为了谁”?
但是,令我感怀的是,在太平洋战争期间,美军轰炸日本本土,对日本侵略者恨之入骨的梁思成夫妇为盟军精心标出了许多古城、古镇、古建筑的方位,所以后来东京、大阪等城市受到重创,但是古物最多的奈良和京都的古建筑绝大多数幸免于难。因为这一项“创举”,梁氏夫妇曾遭受不少人误解和怨恨,甚至也来自他们的朋友。你可以不原谅,但梁思成有他的理由:“要是从我个人感情出发,我是恨不得炸沉日本的。但建筑绝不是某一民族的,而是全人类文明的结晶。”至今日本学者谈到梁思成都还崇敬之至,称他为“古都的恩人”。
《哭三弟恒》平易的抒情下为历史留下了太多线索,饱含了生命无常、生死荒诞的时空张力。每次我给学生讲授“抗战文艺”,讲述那些流离岁月作家群体的悲欢离合,我都无法清晰地解读这类诗文,因为在国族大义与个人命运、血染疆场与鲜活生命、历史公道与独我价值间,我总是找不到恰如其分的平衡点。我看了不少“手撕鬼子”的酣畅痛快,但也能想象出血肉横飞的惨烈;我深藏着民族主义的情结,但也憧憬着人性悲悯的高度。
唉,关于“遗忘”,真是找不到债主的欠账!在滔滔巨流的裹挟冲荡中,“个人”该何以面对时代的鸿章巨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