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路过太原,在一家小书店买到一本钱锺书的《谈艺录》,是开明书店的版本,小老板开价50元,我二话不说就买下了。书用白报纸包皮,封皮用黑色钢笔标明“谈艺录”、“钱锺书”和“开明书店印行”等字样,书脊也写上了书名和作者。由此可见,书的拥有者对这本书非常珍视。此书正版为1948年6月初版,细看之下,才发现这是一本台湾的盗版书,版权页上注明印刷者为“通明印务”,地址为“台湾四川路壹段拾肆号”。更令人纳闷的是,最后一张内页贴着书店的价签,上面有篆体的“东风书店”,还有英文的“EASTWINDBOOKS&ARTS”,细看才发现书店居然在旧金山斯托克顿街1435号,书的价格为4.60美元。此书最有价值的是扉页有一则手书的题跋。读完这则题跋,我们才能明白这本书的传奇经历,了解它为什么会从台湾到旧金山,再从旧金山到山西太原。
题跋的全文为:“镂青砚兄:忆自1929年秋清华三院订交,于今年秋恰为半世纪。昔者弱冠轻裘肥马,今则鬓发苍然,垂垂老矣。西山之夜与中书兄三人共话,拊掌而谈,抵足而眠,恍惚犹如昨日耳。1947年秋弟自川经申返鲁,得与中书兄在沪一聚;1949年弟离申赴台前又得一叙;今春中书兄因公来美,在金山又得畅叙半日。彼苍昊可为厚哉矣。惟与吾兄则故都一别,竟如是其久。中美建交,四人帮失势,鱼雁相通,心焉喜之,然笔谈总不及面谈也。吾兄北方之强定有同感乎。万里迢迢,相见何日,但愿兄我双方多自珍摄。畅叙话旧当在无远也。奉寄此书,聊证友情之老而益坚耳。学愚弟许振德持赠。1979年七月十五日于三藩市。”镂青为常风的字,常风1952年以后一直担任山西大学外文系教授;“中书”即为钱锺书;许振德1911年生于山东恩县,人高马大,曾是清华大学的篮球队长。
关于许振德和钱锺书的同窗情谊,杨绛在《写〈围城〉的钱锺书》中有言:“现在美国的许振德君和锺书是同系同班。他最初因锺书夺去了班上的第一名,曾想揍他一顿出气,因为他在锺书同学之前,经常是班上第一的。一次偶有个不能解决的问题,锺书向他讲解了,他很感激,两人成了好朋友,上课常同时坐在最后一排。许君上课时注意一个女同学,锺书就在笔记本上画了一系列的《许眼变化图》,在同班同学里颇为流传,锺书曾得意地画给我看。一年前许君由美国回来,听锺书说起《许眼变化图》还忍不住大笑。”许振德对钱锺书甚为钦佩,他在《水木清华四十年》一文中回忆:“锺书兄,苏之无锡人,大一上课无久,即驰誉全校,中英文俱佳,且博览群书,学号为八四四号,余在校四年期间,图书馆借书之多,恐无能与锺兄相比者,课外用功之勤,恐亦乏其匹。”他还怀想和钱锺书一块去拜访叶公超的情景:“于时,先生未婚,只身住北院,某岁圣诞节曾偕好友钱锺书往谒。钱兄高才博学,中英文兼优,余自知浅薄,深恐言之不当,但静坐聆听而已。”
常风在2000年第9期的《山西文学》上,发表散文《和钱锺书同学的日子》。他回忆1932年的一天,许振德找了一位熟人,给三位同学在常风的宿舍(133号)窗户外照了一张相,这是三人的唯一一张合影。文中还追忆了和钱锺书、许振德三人“香山快游”的情景。1933年春假的一个下午,许振德约齐三人一块去逛颐和园,步行到颐和园后看见了几头毛驴,许振德又提议骑毛驴去游览碧云寺,钱锺书和常风都没骑过毛驴,只好战战兢兢地骑着,由驴夫牵着到了碧云寺。在碧云寺拜谒了孙中山的衣冠冢后,又结伴去香山,到了卧佛寺后,见暮色已浓,又原路返回,花了两块钱在香山大饭店住了一宿。因为三个人带的钱不够,付完住宿费后,只好每人花两毛钱吃了一碗面条。由于头一年才看了《三剑客》的电影,许振德还戏称三人是“三剑客”。常风深有感触地写道:“回首往事已近70年了,老许也已经去世十来年了,1982年他从美国回国约我到北京聚会,我因为得请一个礼拜假,而老许在北京的朋友很多,他只能在北京呆几天,因此我没有去成。老许到北京本来想圆香山浪漫之游的梦,也落空了。锺书请他在‘来今雨轩’(中山公园)吃了一顿饭。他还有许多应酬,也没再见面就走了。”
他们三人之间的交往,正如钱锺书在《谈交友》中所推崇的“素交”,纯洁素朴,并无功利目的。恰如钱锺书所言:“真正的友谊的形成,并非由于双方有意的拉拢,带些偶然,带些不知不觉。在意识层底下,不知何年何月潜伏着一个友谊的种子;咦!看它在心面透出了萌芽。在温暖固密,春夜一般的潜意识中,忽然偷偷的钻进了一个外人,哦!原来就是他!真正友谊的产物,只是一种渗透了你的身心的愉快。”也正因为同窗岁月的“渗透了你的身心的愉快”,他们的友谊才能历久弥坚。从常风的回忆中可知,他和许振德在毕业后再也没有见过面。再看看题跋中许振德所期盼的“畅叙话旧当在无远也”,真是令人唏嘘不已。那一代知识分子历经动荡,见证了太多的悲欢离合。但是,这则短短的题跋让我清晰地感受到那种时空无法阻隔的同窗情缘,其中似乎依然有阵阵温热涌出,悄然地打动我们被岁月磨砺得越来越麻木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