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当代的清华教授,特别是那些名师们,近年来作为一个整体,已有颇多的研究成果问世,其中不乏对其夫人们的介绍。她们与丈夫们在动荡、苦难的岁月里共命运,人生篇章同样曲折斑斓。只是,这些得到关注的教授夫人们,被置于丈夫的身边,形象往往不够完整、清晰与饱满,且得到关注的,也偏于文科,而疏于对理工科教授夫人们的介绍。
山东画报出版社出版的《寸草心·清华名师夫人卷》(一下简称《寸草心》)一定程度上弥补了这两项不足。该书厚厚两大册,一千多页篇幅,直接聚焦73位清华名师的79位夫人,其中的文字,除个别篇章外,多为子女对母亲的回忆,因切近而细致、可信。按照这些名师的学科排序,文科23人,理科16人,工科30人,兼顾了文科与理工科。
在编者说明中,对这些清华名师夫人做了粗略的统计分析,79位夫人中,江苏籍的有19人,占28.6%,独占鳌头。按照学历分,夫人中有大学和博士学历的占一半多;按照去世时的年纪分段统计,80岁以上占59.7%,即一半以上。90~99岁占23.4%,约四分之一,百岁老人则有三人。结论是名师夫人一般都很长寿。考虑到她们迭经战乱、“文革”等非正常岁月,犹能得如此高寿,就更为不易了。
当然,教授夫人们的人生经历与精神品质更值得关注。宗璞先生在序言中有这样的话:“我常说,儒家人格的最高标准"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用来形容中国妇女的优秀品质倒很恰当。”浏览这本千页大书,发现每页都在印证宗璞先生的话。
苦难风流
书中收录的73位清华名师,普遍有欧美名校留学的经历。抗战爆发前,他们在水木清华过着比较优越的生活。那时的清华园,在清华子弟的回忆中,许多地方草高林密,灯影稀疏,夏夜里蝉鸣蛙叫,孩子们或上树粘知了,或下河摸鱼虾,充满田园野趣,绝非今日高楼广厦的城市所能比拟。
然而,日寇入侵,山河变色,清华与北大、南开大学一道撤退到大后方,组成西南联大。整个八年抗战中,西南联大弦歌不辍,教学与科研不但没有停顿,相反取得许多成就。这背后,教授夫人们的贡献非同小可。
“定胜糕”已经是今日人们所熟悉的故事了,而本书则提供了更多的细节。
抗战末期的1943年,物价飞涨,为了弥补家庭开支入不敷出的局面,校长梅贻琦的夫人韩咏华、潘光旦教授夫人赵瑞云、袁复礼教授夫人廖家珊,合作生产小食品出售。三人的分工是这样的:米粉、食用色素等原料由赵瑞云经办,廖家珊家为作坊,韩咏华负责销售,她提着篮子到廖家取货,视销售情况,每周一两次送到冠生园食品店寄卖。她们把产品起名为“定胜糕”,喻抗战一定胜利之意。
“定胜糕”为二三两重的米粉糕,形状仿如元宝,浅粉红色,中间放红豆沙,表面嵌有数块核桃仁和两块糖腌的猪板油,味甜。由于没有专门的生产工具,只能在日常做饭的红泥小炭炉上做,一锅只能蒸两个,日生产量仅有30-40个。产量很低,除了偶尔糕点在脱模时损坏,小孩子们才能吃到一点。“定胜糕”持续生产了两年,直到抗战胜利,对三个家庭显然在经济方面有所补益。
阅读《寸草心》可知,其实,除了“定胜糕”,国难下的教授夫人们,还自创了一些“品牌”以克服艰难的环境,比如“三姐妹”牌童装。
联大土木工程系教授吴柳生的夫人陈涤,出生于杭州一个知识分子家庭,其父早年留学日本,回国后任杭州法院院长。陈涤极有绘画天赋,父亲经常带她向名家学画。1933年,怀揣美国麻省理工学院学士学位、伊利诺大学工学硕士学位刚刚回国的吴柳生,住在杭州同学陈麟瑞家中,他一眼看中了同学的妹妹——20岁陈涤,两人很快结婚,从此缔结了近半个世纪的美满姻缘。陈涤的父亲则为女儿这么早结婚而中断画业感到遗憾。
陈涤跟随丈夫走遍了半个中国:开封的河南大学、青岛的山东大学、北平的清华大学、长沙的临时大学、昆明的西南联大,抗日胜利后又回到北平清华大学。
西南联大岁月,陈涤从一个娇妻迅速成长为能吃苦耐劳、锦心绣口的母亲。为了省钱,孩子们的衣服都是陈涤自己做的,她学会了纳鞋底、做鞋子。当时,教授夫人们都在想办法帮先生挣钱。陈涤想到了做童装。她自己设计,自己制作,然后拿到店中寄卖。因为家中有三个女儿,吴柳生将童装命名为“三姐妹”牌,还刻了印章。“三姐妹”童装设计新颖别致,供不应求,大大改善了一家的经济状况。
陈涤的经历几乎是全体教授夫人们的缩影。这些夫人们,大多出身书香门第,没有吃过什么苦。如果没有抗战,优越的清华园生活将被舒适、写意地延续。然而,国难当头,教授夫人们鲜有惊慌失措者,而无不咬紧牙关从容应对。
清华工学院创始者顾毓琇在抗战爆发后出任国民政府教育部次长,身居上层,但清廉自守,加之子女众多,家境同样紧张。他的妻子王婉靖出身书香世家,是王羲之第67世女孙。她精打细算,不但种菜、种花、种玉米、养鸡、养鸭、养羊以补贴家用,还在老乡的帮助下养起了猪!
从美国斯坦福大学获得心理学博士学位的周先庚1931年到清华大学心理学任教授时只有28岁,妻子郑芳,出身于江苏盛泽镇著名的郑氏家族,毕业于燕京大学,中英文水平俱佳。西南联大时期,周先庚任心理学系主任,要讲授六门心理学课程,同时在昆华师范学院兼课,同联大其他教授家庭一样,家庭重担几乎全部压在了妻子的身上。
郑芳很快就显示出了“文武全才”。当时,生了孩子后的她没有奶水,为了保证几个孩子的营养,郑芳在胜因寺外的一家农户保养了一头母羊,周家的几个孩子都是喝羊奶长大的。
从1944年开始,郑芳还开始给报刊写稿,主题集中在婚恋与家庭及儿童题材上,在当时颇受好评,稿费则补贴了家用。
令人惊叹的是,苦难不但没有击垮教授夫人们,相反,她们都是相夫教子的好手,且普遍都有一手好针线活。她们对于丈夫、孩子的爱,还能施及于亲戚。她们普遍的持家能力令人印象尤为深刻。
1950年从芝加哥大学获得气象学博士学位的谢义柄,早年毕业于西南联大气象系,回国后任清华大学气象系副教授。其妻李孝芳,1940年毕业于西南联大,后在芝加哥大学攻读土壤地理学博士学位,回国后在清华大学任教。在美国读书时,李孝芳用第一个月的奖学金买了一架电动缝纫机,用它做了许多衣服,她自己在硕士典礼上穿的白色长纱裙,就是自己做的。一家人的衣裤,包括窗帘和被里,都出自其手。孩子们回忆说,母亲是持家好手,家中从来不缺吃、穿和用的东西,即使在物质贫乏时期,谢家也有萝卜、白菜馅饼或团子吃。
像李孝芳这样的持家好手,在教授夫人中比比皆是。
低学历者的奇情
据统计,《寸草心》中的79位清华教授夫人,学历中学毕业者4人,小学1人,其余都在大专以上。
但是,学历低的教授夫人同样不乏光彩,甚至更富奇情。杨振宁母亲罗孟华、梁启超的夫人王桂荃就是如此。
上个世纪二十年代,杨振宁的父亲杨武之先后在美国斯坦福大学数学系、芝加哥大学数学系获得学士、硕士及博士学位。当时,“五四”新思潮冲击正劲,许多留洋归来的都毁掉了幼小时父母给订下的婚约。杨武之在美国时,罗孟华带着杨振宁住在合肥。她是旧式女子,只念过几年私塾。在住处的不远处,有一间天主教堂,里面的修女,都是一生不结婚或被丈夫抛弃的女人,合肥话把这种活法叫“吃教”。
罗孟华已经打听了,可以带孩子进教堂修道。她的打算是,如果杨武之回国后抛弃他和孩子,就带杨振宁去天主教堂吃教。
然而,回国后的杨武之,历任西南联大数学系主任、清华大学数学系主任等职,但并没有抛弃发妻。
这位文化程度很低的母亲,是杨振宁一生最亲爱的人。杨振宁在西南联大的好友、著名艺术家熊秉明在回忆中说,杨振宁一生对母亲感情至为深厚,非比寻常。他说,1992年夏,天津南开大学为杨振宁70寿辰举行了盛大的庆祝会,当杨振宁自己报告他的生平,配以幻灯片,回忆童年、小学、中学和大学的往事,回忆抗战时期的艰苦岁月。当说到母亲时,杨振宁嗓音突然哽咽了。
熊秉明回忆,当时,会场上的空气凝滞了几秒钟,他自己的心则一紧。“这样一个极端灵敏、多功能、储存了大量信息的头脑,因为"母亲"这符码的出现,忽然发生故障。显然,"母亲"不是一个一般的信息单位。”熊秉明这样写道。
确实,对于杨振宁,对于杨家儿女,母亲罗孟华绝非“一般的信息单位”。
杨振宁回忆,在清华园中,杨武之的同事的妻子,大多大学毕业,甚至留过洋。尽管杨武之待她很好,但罗孟华压力很大,她应付的办法很简单:尽力把家管好,少去交际,不去打牌。一两年后,罗孟华在清华园中有了治家整洁有方的声誉。
杨武之在回忆妻子的文章中写过一个细节:有一次,他去学校打网球,而振宁上学去了。学校校工来通知杨武之开会,结果罗孟华只记得开会的地点,忘记了开会的时间,杨武之很不高兴,抱怨妻子文化低。事过几天后,杨武之发现妻子曾用牙齿咬手臂直到出血。他很吃惊,询问之下,妻子说自己恨父母家穷,没有钱给她读书,恨她父亲经商失败使她得不到受教育的机会。这使杨武之受到很大震动。其实在他心中,妻子坚强而有毅力,极能吃苦耐劳,是自己比不上的。
杨武之比不上自己文化程度很低的妻子的地方,不只是毅力品质,还有其它。
《书边恩仇录》一书的作者胡文辉在书中曾引用杨振宁写的《父亲与我》,里面的细节耐人寻味。说的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留在大陆的父亲带着统战任务几次出国跟他见面,最后一次父亲说“新中国使中国人真正站起来了:从前不会做一根针,今天可以制造汽车和飞机。从前常常有水灾旱灾,动辄死去几百万人,今天完全没有了。从前文盲遍野,今天至少城市里面所有小孩都能上学。从前……今天……”都是“形势一片大好”的套话。
结果,母亲打断了觉悟高的父亲的话头:“你不要专讲这些。我摸黑起来去买豆腐,站排站了三个钟头,还只能买到两块不整齐的,有什么好?”
熊秉明对这个旧式妇女的见识也有同样的观察。他回忆说,1972年他回国,到上海看望杨武之,振宁的母亲和自己说了不少话,都是一些生活的点滴,不时用浓重的合肥口音插入一句:“不能说,不能说。”他说,杨振宁的母亲浸在现实生活中,或者可以说生存在寒暖饥饱的层面上。与杨振宁父亲偏于理智的训导的讲话不同,对于社会,她自有自己明确的见解和判断。
让熊秉明诧异的一件事是,600页的《杨振宁论文选集》,杨振宁在扉页上亲笔提题了四个汉字:献给母亲。雪白的版面上只印着这几个黑字,十分醒目。他为何不献给数学家的父亲,而献给母亲呢?熊秉明的结论是:这是属于生命的事,不待分析的。
梁启超的第二位夫人王桂荃,也有奇情。
王桂荃是四川人,从小做丫头,被转卖过四次,最后随梁启超第一位夫人李蕙仙来带梁家。梁启超给她起了这个名字。1903年,18岁的王桂荃在李蕙仙的主持下和梁启超结了婚。
王桂荃出身贫苦,没机会读书识字,但她聪明伶俐,又勤奋好学。与梁启超一起流亡日本后,接触到现代文明,开阔了眼界,很快学会了一口流利的东京话。李蕙仙逝世后,王桂荃一力承担起了梁家的重担,她长袖善舞,把这个有大家庭的所有成员都照顾得很好,梁启超说她是“我们家极重要的人物”,李蕙仙所生的几个孩子,对王桂荃也极其敬重,梁思成说她说“不寻常的女人”。
王桂荃生活十分简朴,自己的吃穿极为节省,对儿孙和亲友却极大方。虽然文化程度很低,但王桂荃却很幽默,常讲各种故事和笑话给孙子们听。当年梁家老二梁思成学建筑,老三梁思永学考古,老四梁思忠学军事。王桂荃曾经非常得意地对别人说:“我这几个儿子真有趣,思成盖房子,思忠炸房子,房子垮了埋在地里,思永又去挖房子。”她的幽默,显然是长期与梁任公相处熏陶而来。
令人痛心的是,王桂荃晚景凄凉。“文革”时,作为“保皇党梁启超的老婆”,王桂荃的全部财产被抄尽,手帕胡同房屋被侵占,她被赶入阴暗的小屋里,85岁高龄的她还要每天出来扫街。此时,她已患肠癌晚期。1968年,王桂荃孤独离世。儿女不是“反革命”,就是“反动学术权威”,无一幸免。
保姆情
过去的清华教授家庭,普遍都雇得起,也愿意使用保姆、佣人。《寸草心》多为子女回忆母亲之作,其中有一些特意写到了教授之家与保姆和佣人的关系,其中不乏值得一记的细节。
潘光旦的女儿潘乃穆回忆说,其家老保姆温闰珍,是江苏吴江县人,与潘光旦妻子赵瑞云同岁,为人忠厚,是赵瑞云的得力助手,多年来,为她分担了繁重的家务。温闰珍从小不识字,在潘家干了许多年,潘家孩子称其为“阿妈”,已形同家庭的一员。
抗战爆发,温闰珍随潘家迁往昆明,成为赵瑞云惟一帮手,买菜、煮饭、洗衣、打扫卫生基本靠她。潘家平等待她,平时替她写家信、寄钱回老家,同时还教她识字。赵瑞云去世后,温闰珍除了照料潘光旦的生活,还帮助带潘家孩子的后代。
“文革”中,潘光旦挨批斗,成为“资产阶级反动权威”,被迫睡在水泥地上。面对此种非人待遇,温闰珍心中愤愤不平。邻居费孝通让她搬到费家去住,但温闰珍坚持照顾患病的潘光旦,直到潘光旦去世。温闰珍为潘光旦夫妇二人送了终,被潘家孩子视为莫大(博客,微博)恩人。
潘光旦去世后,温闰珍与潘乃穆一起生活。“文革”后期,潘乃穆去江西鲤鱼洲分校劳动,按规定不许带老年家属,于是不得不让温闰珍家人将其接回老家。潘乃穆定期给她寄生活费,温闰珍说寄回去的钱不归她支配,不让多寄。潘乃穆退休后,去江苏看望过温闰珍三次。她本想接后者颐养天年,终因温闰珍年迈而未果。
温闰珍1993年8月23日去世,享年95岁。
心理学教授周先庚家的老保姆潘大婶与周家,同样是一段令人唏嘘的故事。
周先庚夫人郑芳于1959年罹患直肠癌。手术后,医生告诉周先庚,癌变已转移到尾骨,无法根治。一年后癌症复发。病情很快恶化,癌细胞侵入和破坏腹腔的组织,肛门处缝合的伤口开线,不断流出脓水,气味难闻,找了几位保姆看护,都因护理难度太大而辞职。
此时老保姆潘大婶挺身而出,不顾脏累辛苦,悉心照料郑芳,把她身下的垫子一天就换很多次。“文革”时,周先庚被关进北大“监改大院”,也是潘大婶,为他送衣物。在周家孩子眼中,潘大婶是难得的恩人。
清华名师的夫人们,每个人都是一本书。她们的命运与丈夫紧紧系在一起,更与国运息息相关。难得的是,在史无前例的“文革”中,在人伦崩坏的千古劫难面前,这些夫人们普遍无畏地与受难的丈夫们站在一起,与苏俄时期的“十二月党人”的妻子比起来,也毫不逊色。她们是中华民族的骄傲。
(章诗依)
转自《经济观察报》2014年6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