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先圣
吴宓曾经主编天津《大公报》副刊,在国立东南大学文学院任教授时,讲授世界文学史等课程,并且常以希腊罗马文化,基督教文化、印度佛学整理及中国儒家学说这四大传统作比较印证,开设“中西诗之比较”等课,开中国比较文学研究之先河,被称为中国比较文学之父。他与陈寅恪、汤用彤并称“哈佛三杰”。
陈寅恪与吴宓一生中共同留学美国,共同执教清华和西南联大等大学,先后在一起生活研究几十年,结下深厚友谊。
吴宓从清华毕业后赴哈佛留学,经同学俞大维介绍,结识也在哈佛留学的陈寅恪。两人年龄相仿,志趣相投,很快就成为无话不谈的好友,吴宓的日记中就有“以后宓恒往访,聆其谈述”,“寅恪不但学问渊博,且深悉中西政治、社会之内幕……其历年在中国文学、鸣学及诗之一道,所启迪、指教宓者,更多不胜记也。”对陈寅恪给予了很高的评价。这也是两人一生中的第一次相识,因为同在哈佛,自然可以说是同学关系。
两人认识不久,陈寅恪大概是知道了吴宓喜欢《红楼梦》,即以《红楼梦新谈》为题赋诗一首赠吴宓:
等是阎浮梦里身,梦中谈梦倍酸辛。
青天碧海能留命,赤县黄车更有人。
世外文章归自媚,灯前啼笑已成尘。
春宵絮语知何意,付与劳生一怆神。
吴宓非常高兴,当即把此事记入当天的日记,这是陈寅恪这个名字第一次出现在乌木的日记当中,并对陈寅恪这样评价:“陈君学问渊博,识力精到,远非侪辈所能及。而又性气和爽,志行高洁,深为倾倒。新得此友,殊自得也。”
两人的交流,并不仅限于学术文化方面,还涉及处世、婚恋等生活问题。吴宓在谈恋爱的时候,征求陈寅恪的意见,他的日记里多次提到陈寅恪独特的情爱观,如:“陈君又论情之为物……而断曰:(一)情之最上者,世无其人,悬空设想,而甘为之死,如《牡丹亭》之杜丽娘是也。(二)与其人交织有素,而未尝共衾枕者次之,如宝黛等及中国未嫁之贞女是也。(三)又次之,则曾一度枕席,而永久纪念不忘,如司棋与潘又安,及中国之寡妇是也。(四)又次之,则为夫妇,终身而无外遇者。(五)最下者,随处接合,惟欲是图,而无所谓情矣。”
陈寅恪这段著名的关于爱情的独家观点,正是因为吴宓的日记,才得以流传。
又如:“陈君寅恪云‘学德不如人,此实吾之大耻;娶妻不如人,又何耻之有’?又云‘娶妻仅生涯中之一事,小之又小者耳。轻描淡写,得便了之可也。不志于学志之大,而兢兢惟求得美妻,是谓愚谬’。”陈寅恪的这一席话,对吴宓决计与陈心一成婚,起到了关键的影响。尽管这段婚姻并不长久,吴宓后来还是未能全盘接受陈寅恪的婚姻观而移情别恋,但两人一见如故的不寻常的交谊,于此可见一斑。
吴宓认识陈寅恪以后,十分钦佩陈寅恪的学识渊博。在《吴宓文集》有记载:宓于民国八年在美国哈佛大学得识寅恪,两人一见如故,经常相偕散步于查理士河畔。当时即惊其博学,而服其卓识,驰书国内诸友谓:“合中西新旧各种学问而统论之,吾必以寅恪为全中国最博学之人。”今时阅十五六载,行历三洲,广交当世之士,吾仍坚持此言,且喜众之同于吾言。陈寅恪虽系吾友而实吾师。即以诗一道,历年所以启迪予者良多。
吴宓学成回国后,1925年应聘到清华筹建国学研究院,即向当时的校长曹云祥推荐尚在欧洲的陈寅恪来清华任教,并代为接洽包括预支薪酬、安置住所等一切事宜。1926年7月,陈寅恪抵北京,吴宓在日记中记下了他陪同陈寅恪到校的整个过程:“下午一时许,即接电话,知陈寅恪已抵京。乃即乘人力车入城,至西河沿新宾旅馆5号,访陈寅恪,未遇……夕五时,再至新宾旅馆,与陈寅恪谈,告以清华种种情形。又邀之至香满园饭馆晚餐。”又记:“十时半,至新宾旅馆,与陈寅恪合乘汽车回校。抵校,进午餐。陈君即住西客厅(吴宓在清华工字厅的住室)。”当天及随后几日,吴宓还陪同陈寅恪拜访了曹校长、梅贻琦教务长、赵元任、王国维、梁启超等校内同事并介绍陈寅恪与史学家陈垣认识,导陈寅恪游览校园,参观国学研究院、图书馆等去处。两人自此成为朝夕倾谈、诗文唱和的同事,直到1940年暑假陈寅恪离开西南联大去香港而止。
两人的友谊还表现在很多生活方面。吴宓离婚,在当时的清华引起很多议论和非议,陈寅恪则不然,他认为这是吴宓个人的问题,其中的厉害吴宓自己自然清楚,其他人没有必要非议。
吴宓后来担任了重要的期刊《学衡》和天津《大公报》的文学副刊主编,很多人羡慕他拥有了可以左右文坛的阵地,但是陈寅恪却不同,他一再提醒老朋友,要专心读书著作,不要为杂务所困扰,显示出一个诤友的清醒。
解放后,陈寅恪任中山大学教授,吴宓在重庆西南师院任教授,两人天各一方。陈寅恪因患眼疾,接近于失明,加上日渐年迈,虽有全国政协常委的身份,但除了给学生授课,已不大和外界接触。
吴宓日后出版的日记中多次记述了陈寅恪的很多生活细节,可以想见两人的友谊之深。比如陈寅恪的左眼也失明的那一天,陈寅恪的女儿陈流求在笔记中记载:“一九四五年春天的一个早上,父亲突然发现两眼一片漆黑,失明了。先叫我通知他当天不能上课,随后住进存仁医院。”
而就在陈寅恪失明的当天,吴宓在日记中记述:“始知寅恪昨目今晨又不明。”
1939年春,陈寅恪接受英国牛津大学的聘请,决定于夏天赴英任职讲学。好友吴宓得知消息非常高兴,端阳节那天在昆明的海棠春餐馆为陈寅恪饯行,并赋诗《己卯端阳饯别陈寅恪兄赴英讲学》相赠。3月14日陈寅恪即将离开昆明去香港的时候,吴宓依依不舍,并再次赠诗《陈寅恪兄赴牛津讲学行有日矣》,足见两人的浓情厚仪。
到了当年的9月份,因为欧战没有赴英的陈寅恪回到昆明,陈寅恪对于一再的遭遇十分伤感,写诗《己卯秋发香港重返昆明有作》给好友吴宓,抒发自己的郁闷情怀。而吴宓为了安慰陈寅恪,几乎每天都到陈寅恪的住处,表达自己无声的理解。
1959年,在西南师范学院担任教授的吴宓非常想念阔别多年的好友、正在中山大学担任教授的陈寅恪。他在自己的日记中这样记述自己想念的心情:“受教追陪四十秋,尚思粤海续前游”。他继而又写诗云:“回思真有泪如泉,戊戌重来六十年。文化神州何所系?观堂而后信公贤。”从内心深处表达了自己在那个特殊的文化环境中,对陈寅恪、王国维两位好友的怀念与向往。
就在陈寅恪过着几近与世隔绝的日子,年过古稀之时,1961年夏天,吴宓来了。吴宓与陈寅恪此前已阔别十余年。1961年7月30日,吴宓自重庆给陈寅恪写了一封长信,除了述说近况,还提出“来粤晋谒”。陈寅恪收到信后,立即于8月4日由夫人代笔复信,告知到广州所应注意的事项,包括怎样选择到中山大学的路线、车资几何、饮食住宿等等,甚为详尽,据说这是自1949年后,陈寅恪来往信函中字数最多的一封,可见他对这次老友来访的看重和期盼。
8月30日夜,吴宓乘火车抵达广州,陈寅恪派两个女儿等亲属去接站,吴宓在当天的日记中写道:“乘中山大学之汽车,过珠海桥,行久久(似甚远),方到中山大学;即入校,直抵东南区一号(洋楼)楼上陈宅。寅恪兄犹坐待宓来(此时已过夜半,12时矣)相见。”吴宓住在中山大学招待所。他是专程“来粤晋谒”陈寅恪的,因而在广州逗留的五天,每天都去陈宅探访,有时不止一趟。他们叙旧,吟诗,论学,陈寅恪向吴宓介绍了自己的生活状况,吴宓在日记中说:“寅恪兄自处与发言亦极审慎,即不谈政治,不论时事,不臧否人物,不接见任何外国客人,尤以病盲,得免一切周旋,安居自守,乐其所乐,不降志,不辱身,堪诚为人所难及!”短短数日,陈寅恪夫妇分别多次题诗相赠,陈诗中有“五羊重见九回肠”之句,足见吴宓的这次到访,于陈寅恪而言,绝非一种礼节上的往还,而是打破了他多年生活上的平静和寂寞。
当年正值困难时期,吃饭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一件大事。吴宓在广州的几天,得到了陈寅恪夫妇细心且丰盛的款待。除了陈寅恪夫妇以中山大学的名义正式宴请,还多次在家招待,或送食品到招待所。吴宓日记频有陈家“送来炖鸡一碗,加红薯与卤鸡蛋一枚”、陈寅恪夫妇设家宴,“鸡鱼等肴馔甚丰”、“在陈宅晚餐,肴馔丰美”等记载。临别,陈寅恪夫人又将自种的花生“剥而炒之,强宓带去一包”。9月3日,是吴宓在广州的最后一天,陈寅恪写了四首七言绝句,总题为《赠吴雨僧》,其中两句为:“暮年一晤非容易,应作生离死别看。”确如陈寅恪所料,这是两位结交40年的挚友的最后一聚。
对于两人的关系,吴宓说:“宓于民国八年在美国哈佛大学得识陈寅恪。当时即惊其博学,而服其卓识,驰书国内诸友谓:‘合中西新旧各种学问而统论之,吾必以寅恪为全中国最博学之人。’今时阅十五、六载,行历三洲,广交当世之士,吾仍坚持此言,且喜众之同于吾言。寅恪虽系吾友而实吾师。”
转自《民主协商报》2014年5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