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华

说陈寅恪(二则)

2014-02-25 |

○余斌

他那个“恪”字怎么读?

陈寅恪那个“恪”字怎么读?照字典、辞书的规范,应该读kè(与“客”同音)。但在学界,长期以来人们习惯上都将陈寅恪的“恪”字读作què(与“却”同音),代代相传,如果你在有文史素养的人们面前读kè,往往会面对一种很微妙的尴尬,对方或不易觉察地略笑一下,或暗示性地“陈寅却”长“陈寅却”短地说上一通,算是纠正,也给了你面子。

诗人于坚有办法。前不久云南师大成立“西南联大新诗研究院”,聘他做院长。他在研究院成立大会上演讲中两次提到陈寅恪,那个“恪”字,开头他念作kè,后来读què,两种读法都顾到了。这是智慧。那天我在,忝坐二排,听得真切,会心一笑。

但陈寅恪的“恪”字为什么学界中人长期习惯读què而不读kè呢?数十年来似乎无人提问。是呀,面对这样一位国学大师,一般人仰望还来不及,哪敢怀疑那个què。

终于有人在报刊上专门来讲这个问题了。那是1996年,陈寅恪当年的两位助手王仲翰(清史专家)和王永兴(唐史专家)在民革中央办的《团结报》上发表文章说,江西义宁陈氏原籍福建上杭,属客家系统,客家人习惯读“恪”为què,义宁陈氏保持客家习惯,故陈寅恪弟兄(衡恪、隆恪、寅恪、方恪、登恪等)名字中的“恪”均读为què,陈氏友人及学生亦用此读法。两位助手还指出,陈寅恪以英文撰文,署名Tschen Yin-ke。可见陈氏亦认为“恪”字的标准读音为kè。一年后在《读书》杂志1997年第12期上又见贾战新《“恪”字的读音问题》,文章引用台湾《学府纪闻·国立清华大学》一书所收杨步伟、赵元任两先生《忆寅恪》的材料,也说陈寅恪自己认为“恪”字应读为kè,他自己名字的外文拼法可证。赵元任还明确指出,“‘恪’字的确有很多人误读若‘却’或‘怯’”,还说他自己(赵)当初也跟着这么读。

将以上两篇文章综合来看,我以为问题已经很清楚了。两位王先生明确指出,“恪”字读què是客家人的读法。二位长期担任陈寅恪的助手,王永兴还是陈的研究生和西南联大历史系的教员,他们提供的情况应该是准确可信的。赵元任是中国语言学界公认的“汉语言学之父”,曾任美国语言学会会长和美国东方学会会长,早年与陈寅恪共事(清华研究院和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他说陈寅恪自己认为“恪”字应读为kè,还说自己当初也曾跟着别人误读若“却”(què)。我认为,权威性的答案已经有了。

不过,虽说答案有了,要改口却难。前些天有位记者王小姐打来电话要我谈陈寅恪,颇觉突兀,陈寅恪又不是新闻,怎么电话采访。不过我还是回答了她的问题,趁便也讲了讲“恪”字的读音,小姐当即改了口读kè,但第二天见报却只字未及,白说了。

陈寅恪也有偏见

1939年某日,云南大学著名学者方国瑜请陈寅恪、顾颉刚等前辈学者及其他几位史学同人吃饭,其中一位姓方名豪,浙江人。席间方豪请教方国瑜:“宗兄,云南方姓是从哪里迁来的?”方国瑜回答:“我是桐城方氏后裔。”方豪一听大喜:“我原籍诸暨,诸暨方姓好像也是从河南迁到桐城,再从桐城迁到诸暨的。”

方豪乃自学成才的史学家,晚年任台湾中央研究院院士,来滇时虽年不满三十,却己任由天津迁昆的《益世报》总编辑,他与方国瑜的席间问答虽系闲谈,却涉及中国移民史和传统的谱牒学,既有味道也为私宴增添睦谊氛围。未料宴罢,顾颉刚却悄悄对方豪说:“方国瑜是么些族,他说是桐城方姓,只是面子好看些。”桐城方氏乃名门望族,历史上出过些名人,如明清之际的思想家和科学家方以智,清代的文学家、桐城派的创始人方苞,可作代表。么些族系旧称,今名纳西族。方国瑜是纳西族,并不排除他是桐城方氏后裔的可能性。其实因为移民而促成的不同民族间的通婚、融合现象很多,如我省文史大家徐嘉瑞,系白族,据徐氏家谱,徐家的一世祖乃明朝开国元勋中山王徐达,安徽凤阳人,徐嘉瑞为徐达的第十六代孙。此种民族融合现象相当普遍,顾颉刚自己此前就曾在西北做过民族学考察,发现有的孔子后裔已融入回族,他有篇《边地孔裔》就讲这事。这可见做学问还是认真的,闲谈就难免有偏见流露。

宴中最长的陈寅恪也有偏见,他在听顾颉刚对方豪的话后说:“我们万不可揭穿他,唐朝许多胡人后裔,也用汉姓,也自道汉姓始祖何处。”语用“揭穿”,话比顾说的“面子好看些”更重了。不过闲谈只当闲谈,不必太过计较。当年钱钟书在昆明文化巷写过一篇杂文叫《一个偏见》,说“偏见是思想的放假”,“是有思想的人的星期日娱乐”。妙极。

转自《春城晚报》2013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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