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为实际生活所需,如不得已而接受此项实利,则最紧要之条件,是必需让我担负工作,不能由思成代劳顶替。
与思成细商之后决定,用我自己工作到一半的旧稿,用我驾轻就熟之题材,用半年可完之体裁,限制每日工作之时间,作图解及翻检笨重书籍时,由思成帮忙,则接受,不然,仍以卖物为较好之出路,少一良心问题。”
这是林徽因给傅斯年的一通信,不全,无上下款。查梁从诫编的两卷本《林徽因文集》(百花文艺出版社),陈学勇编的三卷本《林徽因文存》(四川人民出版社),均未收入。时下出版的多种《林徽因传》亦未提及。说是一通遗札,当无大谬。
此信见于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2011年印制发行的三卷本《傅斯年遗札》第1273页(第三卷)。系傅斯年给朱家骅、杭立武信中所引录。
抗战期间,傅斯年有一项义举,如今已广为人知又广为称道。这便是,1942年4月18日致信朱家骅,希望朱能与陈布雷相商,由陈便中向蒋介石进言,特批一笔款项接济梁思成、梁思永兄弟。同日也写信给兼任中研院评议会秘书长,与陈布雷关系更深一层的翁文灏。后来还是翁文灏这边起了作用。同年9月底,蒋介石批下两万元款项,翁接到后即转傅斯年。《翁文灏日记》有中此记载。不久前央视播出的多集《梁思成林徽因》电视片中,有傅斯年领款的收据。
还要补充一笔的是,傅斯年这次请最高当局拨款救济,名义上是为梁思成、梁思永兄弟两人,实际上该说是为梁思成、梁思永两个家庭。两家的情况又有所不同,不同在于两家都是因病致贫,而病的主体有明显的差异。梁思永家,是丈夫梁思永病重,而梁思成家,是妻子林徽因病重。还有一个不同是,梁思永是史语所的专职研究员,梁思成只是个兼任研究员(每月有补助款)。说到这儿,不妨将话挑明,傅斯年这次请求最高当局开恩救济,名分上是为二梁,实际上侧重在梁思成,而梁思成这边,林徽因又占了更多的分量。此事我有专文论述,读者朋友权且相信。这并不是说他拿梁思成作了幌子,他要接济梁思永自有办法,不必费这么大的力气,担这么大的风险。
傅斯年这次给朱家骅、杭立武的信,可说是前一义举的后续行为,也可说是另一义举。宗旨是,本其既有之思路,为林徽因的经济状况,谋一彻底之解决。
前信写于1942年4月18日,此信写于5月5日,相距不过十几天。以此推测,或许是傅氏觉得,直接请最高当局拨款难度太大,不可凭恃,或者是觉得纵然最高当局答应了,也不妨再为林徽因谋一更为圆满的济贫办法。
这个办法,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为林徽因安排个工作,每月有固定薪饷。
当年中国有个中华教育文化基金会董事会,管理着一大笔美国退回的庚子赔款的余额,还有个中英庚款基金会董事会,管理着一大笔英国退回的庚子赔款的余额,杭立武就是这个董事会的总干事。前面说傅斯年呈请蒋介石拨专款救济二梁兄弟,分别致信朱家骅和翁文灏,后来是翁这边起了作用,言下之意,朱那边没有动静。显然不是这么回事,只能说两人办事风格不同,路径不同。极有可能,朱觉得让蒋介石拨专款的可能性不大,或者操作起来难度大些,还不如自己来想办法。他的办法便是请杭立武在英国的庚款基金里设个名目,给二梁以切实的帮助。看这封信的开头部分,朱杭二人已有个办法,专门用来帮助梁思成家庭,傅斯年认为不尽妥善,提出他的一个办法。
这就要细说一下这封信的内容了。分为两大部分。第一部分先立个前提与标准,第二部分说林徽因完全符合这个前提和标准。
第一部分说,贵基金会过去也办理“科学研究补助”的事,后来局势变动,遂成兼职,不免有许多弊病,他曾主张竭力整顿。五十年来,中国产生了一批重要的人文学者,总数不会超过一二百人,基金会的补助,应当重点放在他们身上。若能这样,就是旧办法有所改变,“转为得要,但看人选之如何耳”。像近期对陈寅恪的补助,就是最恰当的,“故可佩也”。又怕给朱杭二人造成拿林徽因比陈寅恪的印象,赶紧补上一句:“弟详言此意,不专为徽因嫂一人事而发,似可为贵会方针之一也。”
第二部分就“图穷匕首见”了。大概中英基金会的资助项目,是以著述为立项依凭,杭立武问过林是否有著作的意向,身体状况又如何,傅信一起首便说:“事实上徽因嫂旧有《中国之建筑》一稿,将过半矣。彼在病中初未间断各事,如写文艺作品之类,如尽舍他事,专成此稿,事既可行,转于病有益。”接下来说,正好今天徽因嫂来一信,即上引之信,意在可看出林的心志与品格。且说,他将杭立武信上所开列的补助人员名单看过,觉得林徽因受补助一事,当在前列。
与此信同时,将林徽因的研究计划、他与李济的推荐书,一并奉上。
他与李济的推荐书,也是一封给朱家骅与杭立武的信。信中说到对林徽因的具体安排。所在机构为营造学社,指导人为刘敦桢(士能),每月待遇:“准以林女士以往之资历成绩,在国内实为美术史与建筑学之地位,拟请给以最高之待遇,即立武先生近示一般办法中三百八十元之数”。起薪时间:“因弟等久劝其屏除其他工作,完成旧稿。彼自上月已开始,似可由四月份或五月份支给。”
这第二部分,有没有夸饰不实之词,就不必深究了。成全人不光须在行为上,也须在言辞上。几十年后,我们看到的只有一种淳正的感情,深厚的责任。再就是,此人有“傅大炮”的绰号,更让人感到亲切可敬。
从《傅斯年遗札》后来披露的信息看,此事没有办成。
(韩石山)
转自《中华读书报》2013年7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