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华

我知道的艾山

2012-07-26 |

○于建一

19875月,我从北京自费来到美国路易斯安娜州州立大学(LSU)。一周后,在侨社活动中,同餐桌的一位老人听说我是从北京来的,说他也在北京读过书,现在和夫人都在南方大学教书。

  老人原名林振述(Dr. Paul J. Lin),笔名艾山,另一笔名林蒲是他的老师朱光潜以他的英文名的译音书赠的。艾山身材不高,前额饱满,性情温厚沉静。他祖籍福建永春,少时全家迁至泉州。1938年在西南联大英语系毕业后与同学陈三苏(羽音)结婚。次年,受聘于贵阳花溪清华中学。

  1948年艾山带着胡适写的推荐信赴美国哥伦比亚大学。1955年获哲学博士学位。五十年代,艾山与美术史专家顾献樑、历史学家唐德刚等在纽约发起组织了《白马社》。随后文史家周策纵、哥伦比亚大学音乐系主任周文中、《未央歌》作者吴纳孙(鹿桥)、耶鲁大学教授黄伯飞等相继加盟。胡适称之为中国新文学运动海外第三中心。八十年代初,艾山应挚友《红楼梦》法文译者李治华之邀加入欧洲华人学会。八十年代中,艾山又应菲律宾《联合日报》总编施颖洲之邀参加菲华文艺协会。

  在北大(沙滩红楼)读书时,艾山是“新诗座谈会”的负责人,他的诗受到闻一多、朱光潜、林徽因、李治华的喜爱。唐德刚称他是诗坛上的老革命,闻一多先生的得意门生。

  站在艾山家上万册的中英文书架前,我愣住了。第一次见到家里也可以有这么多书。

  艾山英译《道德经》

八十年代初,《纽约时报》列举了世界十大最有影响力的经典名著,《老子》名列榜首,全部英译《老子》有近百种版本。路州南方大学哲学系主任艾山历经十年寒暑,翻阅了上千册有关书籍,以渊博的学识和中英文的深厚根底翻译了《老子道德经暨王弼注》。名家评论《老子道德经王弼注》乃是首次英文全译本,臻于信、达、雅之境。1977年由美国一流学府密西根大学编入《中国研究集刊》出版,被专家推崇为英文最佳译本。被各大学采用为课本和主要参考书籍。

1980年林振述(左)与沈从文

  艾山是哲人,喜欢思考。艾山研究老子哲学数十年,悟出三句话概括老子的思想:“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不居。”他常说,人本无为而来,若样样事情都想强求,结果把自己囚入名利的樊笼。做事应求尽职,不必强求结果。至于功成之后,其毁誉皆属尘物,何必强自居功呢?大家互相尊重,社会就会出现融洽的局面。听他谈话像是拉家常。而他虚怀若谷的谈吐,庄严中见其洒脱,情深处见其清明。听他缓缓道来“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的人生哲学,自是受益不浅。

  认识了艾山,自然对哲学也就有了兴趣。我在LSU哲学系选修了一年的数理逻辑。在国内学的是计算机和电子工程专业,读这门课也比较轻松。

  艾山常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在孝敬自己的父母时也应该关心别人家的老人。在抚养教育自己的孩子时也应该想到别人家的孩子。”以此来点拨大家对社会的爱心。

  艾山是冯友兰的学生。退休前是路易斯安娜南方大学哲学系主任、终身荣誉教授。LSU哲学系的一位中国教授曾想为老人筹办学术研讨会。他婉谢了。这是对你学术的肯定,我劝他。他眯着眼睛看着窗外,淡淡地说:“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不必麻烦了,身后由人评说吧。”在五光十色的大千世界,艾山有一颗东方隐士清悠恬淡的心。

艾山为师 弃理从文

艾山是哲人、文人和诗人。他的学识、修养令人仰慕,他的成就已有名家定论。他遇事从容,做事认真的生活态度一直影响着我。在艾山的指导下,我从阅读到发表文章。

  1995年春天,我回北京探亲。作为艾山的信使,我拜访了钱伟长、贾芝、任继愈、汪曾祺、邵燕祥、杜运燮等前辈,在这些前辈身上我感受到了一种情怀,对生活的淡然,对事业的执著。

  2004年,我在休斯敦筹办第一家简体字版周报《华夏时报》,这种情怀找到了寄托。当时的想法如艾山作品中所写:“我的心像青草/吸食废墟泥土/细心编织绿原/作着可能/铺设途路的试探……”

  报社如一叶小舟,风雨兼程了八年。我们不敢妄谈使命,只是传承一种文化和理念。

  哲人其萎 诗人千古

  1996年春,84岁的艾山因病去世。

  艾山爱说:“生不带来,死不带走。”常两手一摊,带着福建口音半开玩笑地说:“有什么,该走的时候就走了。”华风社聚会时,老人还和会友争论“发”所代表的不同词义。几天后,他就出发了。让大家醒不过味来。

  95岁的顾毓琇老人送来挽联“哲人其萎 艾山诗人千古”。华风社出版了《艾山散文纪念专辑》,选录了老人文集和诗集中的代表作品。

  那年,俄罗斯芭蕾舞团来演出,我临摹了剧照中的白天鹅。艾山看后问:“你会画观音吗?”“你不信佛,怎么对观音感兴趣?”我问。他一字一顿地说:“观音慈蔼、安详。”当我从北京请回一幅友人画的观音像送他时,他说:“你画来给我。”我不是佛教徒,还没培养出画观音的情绪,老人就远行了。

  一位曾在国内数学大赛中获奖、教授大学数学的朋友对我说:“数学的上面是哲学,哲学的上面是宗教,宗教的上面就是艺术了。”这个说法是否正确,我无从得知。艾山是哲学家,研究宗教,却不从属任何教派,但他喜欢端庄、慈蔼和安详的观音。

艾山没有完成他的一百多万文字的整理,在中国的宗教史和文学史上犹如一颗逝去的彗星。“学贯中西一代哲人,春风化雨桃李成荫”。九年师生情,音容宛在。夜静时,捧着艾山的文字,常潸然泪下。

转自 美国《华夏时报》 2012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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