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华

杨光泩（1900—1942），浙江吴兴湖州人。毕业于清华学堂高等科，后留学美国科罗拉多大学、普林斯顿大学。1924年获国际公法哲学博士学位。历任国民政府外交部情报司副司长、外交委员会主任委员，国民政府驻英国伦敦总领事及驻欧特派员、驻菲律宾马尼拉总领事等职，牺牲时42岁。遗有妻严幼韵，女蕾孟、雪兰、茜恩。

他有机会选择去捷克做总领事，但选择了菲律宾。1941年，珍珠港事件爆发后，菲律宾首都马尼拉被宣布为“不设防城市”，美军驻菲律宾司令麦克阿瑟将军在飞机上留出了专座，但他婉言谢绝。他说自己不能走，因为没接到祖国要他们撤离的指令，还要保护华侨。1942年4月17日，日军向中国驻菲外交使节们开枪时，他转过身，指着自己的心口说：“对准这里打！”他的名字叫杨光泩，时任国民政府驻菲律宾马尼拉总领事。

70年过去，人们没有忘记他。3月28日，快报记者和杨光泩的二女儿杨雪兰取得了联系。次日她离开上海返回美国，“我母亲严幼韵今年9月就107岁了，她很着急，想让我快点回去。”4月5日抗日外交九烈士殉难70周年公祭活动，杨光泩的侄子杨延馥将专程从苏州赶来参加。

才子佳人的传奇

惊艳婚礼

成上海滩风尚标

1929年9月8日，上海大华饭店内举行了一场豪华婚礼。新郎是年轻有为的外交官，新娘是复旦校花、名门闺秀，婚礼由时任国民政府外交部长王正廷主持，嘉宾千余人。这么典型的郎才女貌的结合，自然成为媒体追捧的对象，惊动了整个上海滩。

当时，新娘脚蹬高跟鞋，一袭白色婚纱，美丽洋气；新郎穿着笔挺的燕尾服，手拿白手套，帅气十足……这场豪华婚礼的照片登上报刊，新人的打扮很快成为上海滩的风尚标。

几天前，新娘严幼韵外甥女徐景灿女士给快报记者传来了资料图片，其中就有这张结婚照。照片中的杨光泩是浙江湖州人，1900年出生在一个丝绸商人家庭，从清华毕业后赴美留学，获得了普林斯顿大学国际法博士学位。1927年，他回到祖国，在清华担任政治学和国际法教授。次年，受邀南下，加入国民政府。“从我爷爷开始，就留学海外了，爷爷一共有9个孩子，杨光泩排行老三，是我的三伯。”杨延馥说。

严幼韵比杨光泩小5岁，祖父严信厚是晚清大臣李鸿章的幕僚，以盐业起家，并先后创办了纱厂、面粉厂、药房、茶庄等，此外还在全国各地设有13个银楼分号。1925年，严幼韵进沪江大学读书，那是教会学校，清规戒律颇多，学生必须住校，每月只能回家一次。严幼韵不愿受约束，1927年她与好友萧子雄一同转入复旦大学商科，成为首批进入该校的女生。由于当时女生宿舍尚未建好，她就坐自备轿车来上课。轿车配有司机，她自己也会开车。

当时的轿车很少，更别说开轿车的是一位女司机了，好奇之下，杨光泩就一直跟在后面。很巧，他们参加了同一个派对。杨光泩马上请朋友介绍，开始不断地给严幼韵送花、约会，终于在激烈竞争中赢得芳心。

剑胆书生的选择

去危险的菲律宾

为抗战出力

1930年，杨光泩出任中国驻伦敦总领事及驻欧洲特派员。1935年，他出任上海出版的《大陆报》总经理和总编辑。抗战初期，他曾以“中国的持久力量”为题撰文，表达中国抗战到底的决心：“当中国人民被迫后撤时，他们只是为了进行另一天的抵抗。他们的士气依然高涨，他们的决心毫不动摇。”

“妈妈曾和我讲过，抗战爆发后，爸爸曾经有两种选择，一种是去捷克做总领事，还有一种就是到菲律宾马尼拉做总领事。当时，捷克比较安全，而菲律宾已经和日军交火了。爸爸选择了菲律宾。”杨雪兰说，1938年底，杨光泩一家到了菲律宾马尼拉。

“妈妈说，爸爸他们的主要工作是华侨事务，加上抗战爆发了，国内军民都在奋力抵抗日本侵略者，所以父亲他们的目标是募集爱国捐款。”

1942年12月8日，日寇大举发动军事侵略，东南亚诸国相继沦陷,菲律宾危在旦夕。当时马尼拉的中国外交官都被集中在一个房间，“我和爸爸睡地上，妈妈她们睡床上。”糟糕的局势，让麦克阿瑟准备离开菲律宾，去澳大利亚。“麦克阿瑟就住在我家隔壁，他和我爸爸有很多联系。他问我父亲要不要一起走？还预留了飞机上的位置，但是被拒绝了。爸爸说要坚守岗位，照料侨务。”

面对危局，杨光泩沉着镇定。他一面协助华侨疏散，一面烧毁华侨抗战捐款存据和其他重要文件。“1943年1月2日，马尼拉沦陷。1月4日，我记得那天早上，全家都在用早餐。进来了3个日本宪兵，他们对父亲说：‘你被捕了。’父亲好像早有准备，他很镇静地回到房间，带上早已收拾好的箱子，跟着他们走了。”杨雪兰说，父亲在马尼拉为国内募捐了1200万菲币，还有中国委托美国代印的一船钞票，父亲他们一起把钱给烧了。

大义凛然的气节

日军开出三项条件

他全部严词拒绝

一开始，杨光泩等中国外交官被关押在菲律宾大学的美术学院。日军驻马尼拉宪兵司令大田胁迫他们接受三个条件：通电重庆政府，宣布拥护南京汪伪政府；在3个月内，为日军募集2400万菲币，否则就没收所有华侨的财产；组织华侨协会，和日军合作。杨光泩严词拒绝。

“我爸爸被拘禁以后，妈妈还带着我们去见过几次。”1942年3月15日，杨光泩与他的7位同事被转押到圣地亚哥炮台监狱。在那里，他们遭受了日寇野蛮的凌辱、酷刑。“那其实是一个水牢，监狱紧靠江边，常有江水浸漫，非常难受。囚室里挤满了抗日人士，空气恶浊，常常夹着血腥味，还断断续续有呻吟声……再后来，我们听说爸爸他们被转到乡下去了，再也没有见过面。”

杨雪兰说，“我是5岁随父母亲到菲律宾的。那时我们三姊妹很小，什么都记不得了。有一天，有人送来一封信，妈妈拆开一看，里面是父亲的一副眼镜和一缕头发，妈妈哭着进了房间，关紧了房门。”但杨雪兰她们不相信，大家都不知道应该不应该相信，这可能是假的，可能他们在骗我们，可能他们还在……当时菲律宾谣言四起，总是有人说在什么什么地方又看到杨光泩他们了。

“那时候，我总是想爸爸究竟去了哪里？要是回来了会怎么样？”直到1945年，抗战结束后，她们才知道杨光泩已经殉难了。“父亲遇难的地方是华侨义山，目击者后来告诉我们，日军给父亲他们的面前垂上黑布，要他们站一排，爸爸转身面向枪口，指着自己的心口说：‘朝这里打！’”杨雪兰说，父亲遇难前曾经交代姐姐要好好照顾妈妈，现在看来算是遗言了。

有一张杨光泩一家5口人站在家门前拍的全家福，当时的杨雪兰看起来还比较小。

离开父亲的日子

两家六口人

窝在一个房间

“爸爸被拘禁以后，领事馆的所有亲属都住到了我家。”杨雪兰说，1938年，他们一家刚到马尼拉时有一套自己的房子，后来被爸爸转给了美军使用，爸爸遭拘禁后，房子又归还给了杨家。“我记得一共三间卧室，每间将近20平方米。那么多人住在一起，房子不够用，于是妈妈就安排两户人家住在一起。我们一家4口人和一个姓孙的阿姨和她儿子共6个人住一间。”

“当时领事馆的亲属都来了，包括实习生王恭玮的夫人邵秀兰。他们才新婚不久，邵秀兰长得特别漂亮，多才多艺。她和我们在一起生活了很长时间，也叫我妈妈‘妈妈’。”当时，由于人多卧室小，变得拥挤起来。杨雪兰说，当时卧室里有一张大床，一张小床，妈妈带着妹妹睡一张小床，其他人全都挤大床。

“妈妈真的不容易。爸爸被抓以后，大家一下失去了生活来源，住我家后，那么多人，每一家都有自己的佣人，住在一起难免产生一些小摩擦。我妈妈变成了大家庭里的总管家。”当时油少菜少，大家都过得很艰难。幸好，华侨对他们伸出了援手，“我们没有收入，常有华侨给我们送粮食来。爸爸他们在华侨心目中都是非常了不起的爱国者。”

战火让水没了，电没了，车也没了。为了养活自己，大家自己动手，把花园变成了农田。自己种菜，养鸡养猪，还学会了做酱油、肥皂、自己做鞋子，什么都自己做。“大家一起就这么生活了3年多。小孩们常常跑到门口张望，天天盯着大门，盼望爸爸回来。”

后来，严幼韵在接受媒体采访时，也忍不住感慨：“那时我与莫太太（莫介恩领事的夫人）30多岁，其他一些人则更年轻。虽然我们不知自己的丈夫生死如何，也非常担忧我们的孩子，我们自己的命运也完全无法确定，但我们直面生活，勇往直前。”

移居美国的家人

遗孀严幼韵

出任联合国礼宾官

“1945年，美军占领马尼拉，妈妈被带去华侨义山找父亲的遗骸……我们那时候才知道，爸爸真的殉难了。”电话中，杨雪兰的声音顿住了。

1945年，严幼韵她们找到了美国驻马尼拉的代表。这位代表曾经和麦克阿瑟一起工作。在他的帮助下，杨雪兰一家去了美国。“我们当时坐的是一艘美国的军事用船，邵秀兰和我们一起，还有的也去了美国，有的回到了中国。”杨雪兰说，他们一家当时去了旧金山。“那时候的美国特别包容，姐姐、我、妹妹三个都是女孩子，我们三个都被安排进了学院，当地政府让我们免费进了好学校。”杨雪兰和妹妹杨茜恩都上了老布什总统就读过的同一所高中。

而严幼韵到美国以后，担任联合国礼宾官，这是她的第一份正式工作。礼宾官的工作从接待到任大使，安排他们递交国书，到接待参加联合国大会的国家元首，涉及了联合国所有官方礼仪事宜，不能出一点错。严幼韵干得异常出色，直到1959年10月联合国大会结束后正式退休。“她当联合国礼宾官有14年左右，”杨雪兰说：“妈妈是一个明星一样的人物。”而严幼韵外甥女徐景灿透露，即便在联合国工作，严幼韵一直都穿旗袍，从来不穿衬衫西裤。

说起杨光泩三个女儿的名字，徐景灿说，很多人都纳闷，她们的名字有啥含义？其实，大女儿杨蕾孟1930年出生在日内瓦蕾孟湖畔；而二女儿杨雪兰出生在上海，英文名字“Shirley”，上海人念起来有“上海”的音；三女儿出生在法国，当地有个茜恩河，所以，取名为杨茜恩。

南京市文物局副局长杨新华说，1947年，九烈士的忠骸回国，在菊花台举行国葬的时候，严幼韵带着大儿女杨蕾孟回过南京，但从那以后就没回来过，一直长住美国。

安享晚年的老人

妈妈今年107岁

每星期都有牌局

1959年，严幼韵和顾维钧结婚。与杨雪兰的生父一样，顾维钧也是一位爱国的外交官。虽然生活在美国，但顾维钧始终没有加入美国国籍。

嫁给顾维钧后，严幼韵百分之百地充当了“好管家、好护士、好秘书”的角色。她无微不至地照顾顾维钧，每天凌晨丈夫醒来后，她已准备好一杯热牛奶，让他喝下后继续睡觉，唯恐他从晚餐到早餐间空腹时间过长，于身体不利……

两人一起生活了26年，1985年顾维钧辞世，享年97岁。顾维钧曾经历时17年完成11000页、长达500万字的口述回忆录，这和严幼韵的精心照护分不开。

“今年9月妈妈就107岁了，她一个人住在自己的寓所里。妈妈特别爱热闹，每天都要给她安排活动。”时光流逝，如今杨雪兰已经76岁，姐姐杨蕾孟也已81岁，妈妈严幼韵9月就107岁了。“妈妈精神很好，喜欢看书读报，打麻将，烤蛋糕。她特别喜欢交朋友……昨天妈妈还给我打电话问我什么时候回美国，我说4月1号到。她有些着急，说‘怎么还要那么长的时间呀?’”杨雪兰说，妈妈尽管是百岁老人了，但思维依然清晰，每天坚持写日记，她已经在美国出版了一本《我的故事》，这本书的中文版也正在操作中。

“妈妈每个星期都要打一次牌，从下午3点一直打到夜里11点多，精神很好，她吃得消。”现在严幼韵的活动大多由女儿们来组织，不过，大女儿杨蕾孟特别忙，所以很多活动都由二女儿杨雪兰来操办。“我以前几乎是每两个月在中国，两个月在美国，来回两头跑。但现在，我很重要，我要给妈妈安排活动，必须得减少回中国的次数，以前一年回来大概有10多次，现在要尽量减少了。妈妈喜欢朋友，我要帮她多安排活动才好。”

继承父亲的事业

二女儿当起

“民间外交家”

杨光泩的三个女儿，大女儿杨蕾孟是资深编辑，担任过美国著名的双日出版社总编，她编辑的《爱情故事》《赛尔坦》等书畅销不衰，自踏入出版界迄今，她硕果累累，共经手出版250多本著作，不少有影响的书籍包括《基辛格回忆录》就经她之手，是美国出版界为数不多的华裔成功女性。二女儿杨雪兰曾经担任美国通用公司副总裁，是美籍华人组织“百人会”的常务理事和前任主席，并任“百人会文化协会”总裁，致力于美中文化、艺术和教育的交流。三女儿杨茜恩一度致力于房产开发，是美国前任总统老布什的好朋友，烧得一手好中国菜，老布什特别喜欢吃杨茜恩烧的中国菜，遗憾的是因病已辞世。

杨雪兰的经历堪称传奇，1959年，她进入美国著名的格雷广告公司，整整工作了30年，所做的工作就是通过大量市场调研科学分析商品滞销的原因，然后重新给产品包装定位，帮助客户成功把商品销售出去……她曾被美国广告联合会命名为年度广告风云人物，任多家大公司的董事会董事。

上世纪80年代，美国通用汽车公司生产和销售陷入低谷,为了改善行销策略，杨雪兰为通用把脉。1989年，她成为美国通用汽车公司历史上唯一的华裔副总裁，后来还任通用汽车中国区总裁。

“我从小就想像爸爸一样当一个外交官，不过，我一直都没有成为官方的外交官。但是我一直愿意做民间的文化桥梁，我觉得这也是实现我理想的一种方式。”电话中，杨雪兰总是爽朗地笑。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杨雪兰发起创办了美籍杰出华人组织“百人会”，和美国驻华大使骆家辉成为同事，并任“百人会文化协会”总裁，她穿梭往来于大洋两岸，致力于中美间艺术和教育的交流。

南师大有个“光泩图书馆”

“爸爸的忠骸归葬南京，当时是妈妈和姐姐送回来的。几十年来，我也多次到爸爸墓前祭扫。”杨雪兰说，这次太不凑巧了，要是早知道，可以对行程早作安排来参加抗日外交九烈士殉难70周年公祭活动，但因为行程早安排好了，而且妈妈严幼韵也催着自己赶紧回美国，所以，只能错过了。而杨光泩的嗣子杨延洪已经80多岁高龄，不久前感染了肺炎才治好，正在家中调养。最终，杨光泩的侄子杨延馥决定前来祭扫。

杨光泩的忠骸归葬南京以后，严幼韵带着女儿们都曾经来祭扫。如今，在南京师范大学金陵女子学院内，还有个“光泩图书馆”。

在这座图书馆，所有前来借书的学生抬头就会看到一张微笑的脸，那正是杨光泩。图书馆一共3个房间，书架上摆满了各种书籍。“那是1995年，我们金陵女子学院要建图书馆，严幼韵和她的女儿们共同出资捐建的。当时一共捐了几万美金。”

图书馆内一共有三间，100多平方米，书架上摞满了金陵女子学院老校友们捐献的书籍，而最外面的一间阅览室墙壁上挂着一张严幼韵一家在美国的全家福照片。南师大金陵女子学院副书记杨素萍说，那是1995年，由于严幼韵的姐姐严莲韵是金陵女子学院上海校友会的，她发动妹妹一家捐赠了图书馆。当时，尽管杨雪兰很忙碌，但还参加了图书馆的揭牌，看到爸爸微笑着的油画像，一时百感交集。“其实，除了光泩图书馆，我们学院内‘彩韵莲韵幼韵室’‘彩韵婉莲室’都是她们严家姐妹捐赠的。”

杨素萍说，南京师范大学金陵女子学院的学子们都知道杨光泩，从1995年开始，他们学院的学子在清明节期间，都会去菊花台祭扫。（胡玉梅 贾磊 王颖菲 常毅）

转自《现代快报》2012年4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