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兵
年轻时的吴宓
辛亥年八月十九日(公元1911年10月10日),武昌起义发生,十七岁的吴宓时为清华学堂中等科一年级学生。三天后,吴宓阅报方知湖北武昌府“革党举事”,吴宓的日记以“乱事”、“鄂乱”等描述武昌起义。起义五天后,居住在北京城外清华园的吴宓,已经无法通过阅报获致武昌事的详情,盖清政府已经禁止北京各报登载各省乱事。
新闻封锁的结果,自然是谣言四起和流言播扬。武昌革命,深深镶嵌到书生吴宓的日常生活之中,也具体而细微地影响了其生活的流向,自此,几乎每天的日志,都有对此事及其影响的记载、观感与评论,从中我们看到的不是一个接受新知识和新式教育的青年人对“革命胜利”的欢呼,而是对时局动荡、风雨飘摇的焦虑。九月初八日,吴宓记:“今日北京情状略如常日,闻初五、六两日备极恐慌,今日似又稍清。然京官眷属业已纷送出京,其逃避出京之人,日不可以数计。城中各校学生业以尽退,几乎全空,而仍上课维持如故。京津等各火车,日售票至三千余张。而以拥挤不得上车而复归者,每晨又数百人。由津至沪轮船之拥挤称是,船价确已涨至二十五元。而天津旅客客栈等处,住客已满不能容。北京亦然,租价日增。而北京市面恐慌尤达极点,汇兑亦几不通,诸人皆告窘乏。余始欲向王世叔商量借钱三四十元,以为危急时逃亡上海之预计,继思如此窘乏,决不能得钱,乃止。”辛亥革命,对于北京的老百姓来说,是又一次颠沛流离的开始,是日常生活的突然中断,是穷形尽相的逃亡。这么多人往上海奔逃,决不是因为上海靠近“革命的南方”,而是因为上海有租界可以栖身暂避战争之苦难。即便如此,仍可见一线温暖人心的光芒,学生都走得差不多了,学校还在上课,教师还在坚持,或许亦可称之为文化的力量吧。
一介书生吴宓,该何去何从?书呆子吴宓,其实并不呆傻,他在这几天的人心惶惶中,其实在认真地盘算。身边的同学一个个“花果飘零”,作鸟兽散,难免不影响吴宓敏感的心灵,更何况,清华园还有隐忧:“(一)为土匪,恐消息紧急时纵起剽掠,本园孤悬城外,其危可知。(二)为满人团本校而居之,乡人皆系满族,当此革命锋起,排满议兴,彼满人之嫉视汉人自意中事。如果事局一危,乃以诛戮汉人为暂快。”可没有盘缠,交通阻断,往何处逃?不如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再说革命党未必能够获胜,即使成功,也未必会牵连自己的性命。而且,吴宓知其父安居沪上,关中家人安堵无惊,并无后顾之忧,何必冒险出逃?吴宓的浪漫主义情怀(英雄主义?),此时此刻,初见端倪。他给自己的不出逃,找了一个审美的理由:“且吾生毫未履危险,今即使京师有事,使余能于此危境中安稳渡过,则能广增闻见,多添知识,事后谈之亦津津有味,且多能掇拾轶闻琐事,为他日著书之资料。”真真乃一个孤臣孽子般的吴宓,危急时刻,尚不忘做历史的见证人,如此吴宓,恍若加缪般的存在主义者,人生不是要生活得最好,而是要体验得最多。
毕竟是书生吴宓,处此乱世流离,尚不忘深自愧悔学业之荒怠。九月初十的日志记:“自鄂事发生以来,至今恰二十日,余等既忧国势之将来及世界之变迁,复以乱耗迭传并为故乡虑、为家中虑,而又为一己生命之安危虑。以故,心常大扰,皆毫未习学课。余至今日始觉心绪稍宁,略可注意课业。盖此事将来之趋势现时既未能知,吾辈居此虽有危险,即知之而亦无补救之术,乃徒以此事往复胸中、自觉烦恼其又奚益?”儒家讲反求诸己,佛家讲禅定,道家讲超然物外,这都是超凡入圣的高标准,翩翩少年吴宓,就已经在日常生命的拓展中如切如磋地实践了,或许精神世界就是在这一点点的打磨与杌陧中牵缠、滋养而成?个人、家庭与国家之命运如此紧密地纠结在一起,如一团历史的浓雾盘旋在他的视线里。
本有美国驻华使馆庇护的清华园,最终失去了这一层脆薄的防护。九月十九日,分得遣送费二十元的吴宓与同学朱斌魁、陈烈勋等仓皇入城,乘火车出走京城,至天津,又转乘招商局“普济”轮船去上海。“宓诸事不管,但自己挣扎,或偶牵一友之手,行过火车站附近一带地区。轨道、铁丝,纵格、横阻,高下不平,又黑暗无灯,行过甚困难。宓几次跌倒,痛且悲。终由小艇载送,登入‘普济’轮船。此船极小,本为运煤之船。其时,争先南归者,大都是官宦宅眷:彼辈将其婢女、仆妇,行李、箱笼、器具、杂物,尤其许多马桶,悉置于统舱中。故统舱中之空气极秽浊,入其中者即将呕吐。”这是晚年吴宓自编年谱中对辛亥年逃亡的记录与记忆,哪有一丝从皇权专制的京城,奔向革命而自由的南方的狂喜?历史烟尘中剩下的也仅仅是吴宓离开清华园时,“怆然欲涕,未审他年得一重睹此景否耶”的不舍与悲恸,这份在宏大叙事的辛亥革命史的小人物的情感与记忆,或许才是更经得起时间磨洗的细节与真相?
(作者系华东师范大学历史学系教师)
转自 东方早报 2011年3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