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的话
今年是常风先生(1910——2002年)诞辰100周年,本月中旬,在太原万象书城将举办一个学术纪念活动,并编辑出版《常风先生诞辰一百周年纪念文集》。
常风先生对中国现代文学批评的贡献,近年来得到很多学者的重视。组织人谢泳说:“我希望通过此次纪念活动,总结这位对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做过贡献的山西学者的文学史地位,同时也提示,凡为社会做过真正学术贡献的人,无论他们生前的世俗地位多么卑微,后人总会记起。生命最终都要消失,但真的学术将会长存。”
常风先生(原名常凤瑑,1929~1933就读清华大学外文系)去世已经8年了。去世前,差不多有10年的光景,我曾多次去过常府。现在回忆当年的情境,不由人唏嘘再三。斯人已逝,风范不存!
说起来真是糊涂,我在山西大学上了几年学,竟没有见过常风其人,或许在校园里见过而不认识。名字是知道的。他的夫人郭吾真先生(1929年~1934年就读清华大学历史系),是我们历史系的教授,“文革”风暴起来后,教师和学生常在一起开会学习,我知道郭先生的丈夫叫常风,是外语系的教授,却不知道还是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有名的编辑家、书评家。
上世纪90年代初,我的兴趣转向现代文学研究,看到香港学者写的《中国新文学史》上,多处引用常风的话,又看到一本《钱锺书传》,也说到常先生的事且有赠诗,遂起了拜访的念头。没几天是国庆节(1991年),与妻子一起去了山西大学。毕竟是老学生,稍一打听,便知道了常先生住在几楼几号。
开门的是郭吾真先生,我说了自己在学校时的名字,先生还记得,邀入书房,不多时常先生就出来了。个子不高,气色还好,微胖,行走有些迟缓。毕竟是82岁的老人了。他在藤椅上坐下,说这样舒服些,而让我们坐在室内仅有的一对沙发上。郭先生也在一旁落座。
常先生与钱锺书是清华的同班同学。《钱锺书传》中,说到钱上大学时,曾说清华大学没人能教得了他,后来在西南联大教书时还说过,叶公超太懒,吴宓太笨,陈福田太俗。这三位也都是常先生的老师,我问钱是不是这么狂妄。
常先生笑笑说,钱锺书很有学问,也很有才华,能说出这样的话,多半是一时戏言,不必当真,若真是这样,也就不必上清华了。既然上了几年,这几年中总还是上过课的,怎好说没人能教得了自己呢。他也是叶公超先生的学生,叶先生二十出头就获得英国剑桥大学的学士学位,是清华的名教授,想来钱锺书不会说叶先生的坏话。说到这儿,常先生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递给我,《叶公超纪念文集》,台湾出版,是叶先生的家人给他寄来的。他也写了一篇怀念叶先生的文章,将在台湾的《联合文学》上发表。在校时,他和钱锺书交情甚笃,前些年还有通信,钱每有新著,总会寄他,现在都已年迈,联系也就少了。
他的话语缓缓的,咬字清晰,不带一般山西籍老人常有的土音。这或许与他多年在北京上学教书,教的又是英美文学有关吧。神态安详闲远,正是那种饱经忧患,洞明世事却又与世无争的老学者的风范。
闲聊中听出,常先生不光和叶公超很熟,和朱光潜、周作人、沈从文等文坛名家的关系也非同一般,和李健吾还是清华时期的前后同学。毕业后,1933年清华毕业后,曾协助叶公超、梁实秋办过《学文》杂志,后来又协助朱光潜、沈从文办过《文学》杂志;抗战胜利后,又协助朱光潜、杨振声办过复刊后的《文学杂志》。以常先生的经历,想来对当时文坛的轶闻掌故,定然知之甚详。
像叶公超这样留洋回来的教授,居室布置也是很洋气的吧?
洋气谈不上,风雅是够风雅的了。常先生仍是那么平和地说,头微微上仰,似乎回到了那个久远的年代。这样具体而微的话题,不臧否人物,最能撩起老年人的谈兴。
1929年考入清华后,冬季的一天,他和钱锺书去看望叶先生,其时叶先生也刚从暨南大学应聘到清华任教,不过二十四五岁,住在清华园北院的教授住宅区。这儿原是清华学堂初建时,专为外国教授修建的,一律西式平房,叶先生住在北边中间的一套。门前是大片的草坪,整洁幽雅,很是安静。大约第二年夏天,移来几杆竹子栽在南窗前,等竹子长起后,便给他的书房兼客厅的那间大屋子起名为“竹影婆娑室”。还请老诗人、汉魏诗赋专家黄晦闻先生写成横批,悬挂在室内窗上方的白粉墙上。坐在他的书房里,确实能看见竹影摇曳。不久叶先生就结婚了,室内并未添置什么新家具,只是书架上多了一排十来本的精装书,是路卡斯编的《兰姆全集》和路卡斯写的《兰姆传》,皮脊上烫金的字和图案,十分耀眼。叶先生最喜欢兰姆的文章,胡适、温源宁等老朋友便买了来,作为礼物送给他。那时文化人之间的交往,也是力避凡俗追求高雅的。
抗战爆发后,叶先生只身赴南京,请缨报国,教育部委派他去后方筹建西南联合大学,直到第二年才抽身回到北京(当时叫北平)安排家属南行。就是这次北来,他还负有使命,代中央研究院和西南联大敦促周作人和辅仁大学校长陈垣相机南下,以免为日伪所利用。事先有信给常,告知此行的目的。其时常先生在北京艺文中学教书。
很自然的,又谈起了周作人的轶事。
周作人也是个很风雅的人,和叶先生不同处在于,叶先生受的是英美教育,周则全然中国士大夫的作派。平日去了周家,周先生总是邀他到书房里叙谈,就是现在好多书上常提起的苦雨斋,可能是因为院子地势低洼,下水道不好,一下雨满院子都是水,主人深以为苦,便给书房起了这么个名字。倒也耐人寻味。叫苦雨斋,别以为是房子也窄小,不是的,那是一所典型的中国旧式房子,高大宽敞,室内藏书很多,陈列也很讲究,都整整齐齐摆放在带有玻璃门的书柜里。室内也不悬挂什么字画,给人的感觉是整洁朴素,书香盈室。“苦雨斋”三字,系名书法家沈尹默手书,写在一条小横幅上,裱糊后嵌在一个木框里,就摆在桌子上。
热天去了,周先生见面第一句话就是请宽去长衫,若你认为在一位长辈面前脱去长衫不太礼貌而不便遵命时,主人就说,那我也得穿上长衫了,这样你就不好再拘泥礼节而只好从命了。主客各自就座后,周先生会递给你一把扇子,随即仆人便奉上一杯茶,然后就从从容容地谈起来。周先生说话声音不高,细声款语,又恳切又有味道,与之接谈,很受教益。他多是午后去,经常碰上钱玄同先生在座。
那次叶先生一到北京,第二天常就陪叶去拜访了周,因为过两天周还要请叶来家中用饭,没坐多久就告辞离去。回来的路上,在车里,叶说他看到苦雨斋的书柜里,立着一张日华什么会开会时的合影留念,很为周的处境担忧。果然,第二次去周家吃饭时,无论叶怎么劝说,周只是强调家里拖累太大,走不开,始终没说一句让叶放心的话。
也就在这之后,在上海的李健吾也很关心周作人的状况,多次来信问询,并要常写篇短文报道周的近况,在上海的报上发表。常遵命写了篇短文,名为《岁寒而知松柏之后凋》,希望周纵然不离开北京,也会作个伯夷式的人物。同时附去周刚送他的一首 “游僧诗”,内有 “劈柴挑担亦随缘”之语。李健吾接到后回信说,既是“随缘”,敌人拉他下水他也会下的,“大不妙”。不过还是将常寄去的文章安排发表了。
1943年后,常先生在中国大学文学系任教,抗战胜利后,又在北京大学西语系任教,直到1952年全国院校调整,先被分配到新华社,山西师范学院院长赵宗复闻知后,到教育部将常先生要回山西。能以所学为桑梓服务,当时常先生是很欣慰的,至于1957年的灾难,那是万万没料到的。
谈到自己的成就,常先生谦逊地说,他一生都是个教书匠,办刊物和写作,只是余兴,能与当时那么多文化名人触识共事,不过是机缘而已。平日写的文章,也不留心收集,仅在上世纪四十年代出过三本书,一为《弃馀集》,一为《窥天集》,还有一本据英文翻译的希腊田园故事《达夫尼斯与克洛衣》,即周作人帮他校阅过的那本书。还谈了1927年在太原上中学时,与同学宋劭文、高仰慰(又名远征,高长虹三弟)等人共办石燃文学社时的情况。从少年时就喜爱文学,倒是不假的。
听常先生一席话,真好比看“中国现代文学秘史”之一章,这些事情很少有人写过,尤其是这些名家的为人行事,甚至书房情调,更是闻所未闻。坐的时间不早了,老人身体欠安,不便过多叨扰,我们夫妇也就起身告辞。看得出来,对我们的冒昧来访,常先生和郭先生也不太反感。临别时我将带去的《钱锺书传》送给了常先生。
说话到了1994年,秋季的一天,谢泳从山西大学回来,带给我一篇常先生文章的复印件,是发表在台湾《联合文学》上的《回忆叶公超先生》,前年拜访时他曾提到过。时过一载,他老先生还记着这件事。空白处一行小字,“敬请石山同学兄教正”,同学已是抬举,后面还特加了一个兄字,老一辈文化人就是这么谦和。
这次去常府,谢泳看到萧乾给常先生的一封信,说常是当今幸存的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北方文坛惟一的知情人,劝常多写些回忆文章。谢泳还告诉我,司马长风的《中国新文学史》中,两次提到常风。过后翻此书,才发现当年夹在书中的那个纸条。
这样一位文坛耆宿,回到山西,竟一直沉默无闻,与文学界没有任何联系,真是大可骇怪的事。联想到石评梅、高长虹、李健吾诸人都是走出娘子关才成就了一生事业与功名,心里一悸,莫非太行山也像淮河一样,在将地域分作东西之时,也将物产判了橘枳之别?
也是这次去常府,谢泳还带回几本常先生的旧著,其中有他的《弃馀集》与《窥天集》。夜晚,灯下,我翻看着《窥天集》里的文章。忽然,从书中掉下一页纸来。上面写着清秀的蝇头小楷,细细看去,不由人感慨万端。这是常先生前些年写的一页札记,记述了《窥天集》中一些文章的来龙去脉。更重要的是,还记下了当年的一些宏伟的计划。比如,说到《小说的故事》时说:“拟写之《小说的艺术》之第一章,计划写十万字。此文写就数日,抗日战争胜利,初不意日月同光即在目前也。”
从这样的文字中能看得出,常先生是个胸怀大志的人。若曾经的中国不是那么战乱频仍,后来的知识分子不是那么垂头丧气,常先生个人没被错划为右派,以先生之学力与勤勉,别说这篇札记中提到的这几本书,就是再来几本也是能完成的。20年的大好光阴就那么白掷了,我的眼前一片模糊。钱锺书当年赠诗的诗题中,借苏东坡的话劝老同学“且复忍须臾”,须臾可忍,20年呢?如今倒是日月同光了,而84岁的老翁身陷病榻,空馀一腔大志,心中的凄苦又向谁去诉说?这才是人世间最可愤慨,也最令人“危心酸鼻”的事。
那次去山西大学拜访常先生时,我曾作了详细的笔记,说是回去想写一篇介绍常先生的文章,他说你现在别写,等我过世了再写吧。
先生过世已8年了,感谢《太原晚报》的朋友,约我写这篇文章。不完全是为了常先生,不管有多少的遗恨,他已有的成绩终将得到世人的承认,而是为了我们这些后来者,为了警戒和振兴山西多少年来荏弱的文化风气。(韩石山)
转自 太原晚报 2010年11月17日